第十九章節操
兕子隻飲過乳酒,辛原不產穀米,拿糧食釀酒太奢侈了,曆代辛子如非招待貴客需要否則都是飲乳酒,也提倡國中飲乳酒。
兕子的姑母在位時甚至頒布過禁止用糧食釀酒,隻允許飲乳酒的王令,雖然人已經死了,但這項王令一直被延續著,到了兕子時也沒改。
乳酒在辛原更多的還是做為充饑的食物,做為酒還是次要的,不過做為酒倒是有個優點,一點都不烈,將人族的酒類根據烈度弄個排名的話,乳酒哪怕不是墊底也不會和墊底太疏遠。
常年飲用乳酒,兕子一直都覺得自己的酒量很不錯,飲米酒時便沒注意,然後……沒然後了。
在床上醒來時第一反應是先抓住了弩,手指扣在扳機上再打量周圍的環境,發現是自己住的房間。
“醒了,要不要來點醒酒湯?”屋裏伏案默寫典籍的青婧問。
兕子疑惑的問:“你怎麽在這?”
“你喝醉了,意識不清。”青婧很無奈的道。“怕你在意識不清時出事,我隻能守著你。”
哪怕對兕子的遭遇不清楚,隻看兕子醒來時的一係列反應也不難想象這位年少的國君日子過得有多悲劇。
不守著不行,平時還好,哪怕是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無懼危險,但這次是真喝多了。
思及此,青婧頗為佩服的道:“你飲的量撐死一爵。”
真一爵倒。
兕子難以置信。“我的酒量一向很好。”
“你以前飲的都是什麽酒?”
“乳酒。”
“據我所知,乳酒的主要作用是充饑的食物和幹淨的飲品,做為酒,非常的淡,根本不醉人。”青婧道。“糧食酒普遍比較烈,水裏摻酒的劣酒例外。”
兕子揉著額頭哦了聲。
青婧建議:“你該多練練。”
兕子搖頭。“我以後不會再飲超過一爵的酒,不,我以後隻飲乳酒。”
青婧道:“你以後滴酒不沾不是更好?”
兕子道:“我也想,但你不是說水裏一般都有寄生蟲嗎?飲酒比較安全。”
“有寄生蟲的隻是生水,煮沸了的熟水是幹淨的。”青婧道。“高溫足以殺死所有的寄生蟲。”
兕子聞言道:“那我以後隻飲熟水。”
飲乳酒也是有危險的,裏麵若是摻了什麽特別調料不一定能區別出來,但什麽都沒加的熟水裏有沒有摻什麽卻是一目了然的。
青婧:“.……”兕子你日常生活究竟是過得何等精彩絕倫?
感覺哪怕是葛天侯這個私生子上位的特殊例子的生活也不會比兕子更精彩了,至少葛天侯和井稚同床共枕時都睡得很安心——僅限於沒鬧掰的時候,鬧掰的時候還睡一張床就想不開了。
井稚的武力太強大,若她都擋不住,那葛天侯自己更扛不住,也沒必要掙紮什麽了。
不和井稚睡一張床時,葛天侯的生活……好吧,做為千年來第一個上位的私生子,狠狠捅了禮治一刀的葛天侯日常隻會比兕子更精彩。
青婧拍飛腦子裏的思緒,許是差點死掉的緣故,這些日子總是會想起故人。“俠秀在門外等你。”
“這麽快就把辦完了事,可以啊。”兕子抓起狼裘穿在身上去開門。
俠秀果然在門口等著,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少女,腦袋被白布層層包紮。
將人帶進了屋裏,屋裏沒仆人,指使青婧是想不開,兕子自己動手給兩個人倒了米酒,自己則是用起了案上的清粥,一邊吃一邊聽俠秀匯報工作。
買識字的世奴並不難,這段時間被清算的貴族實在是太多了,加上俠秀終究是辛鹿的人,自然不會認認真真的一個個的挑,而是一口氣買了符合基本要求——識字識數——的世奴,因而整個過程都沒超過兩天。
兕子也沒指望俠秀認認真真給自己給挑人,因而問:“那些奴隸的親人也買下了?”
“依您的令,都買下了。”俠秀回答。
“買下了就行,先安置在阿母的別院裏,那裏地方大,等歸國時再帶上,對了,這段時間找幾個人去教他們辛國的方言。”兕子道。
俠秀欲言又止。
兕子配合的問:“還有事?”
俠秀看了看身邊帶來的少女,介紹道:“此人乃東門虞,不知辛子可有聽聞?”
兕子想了想,有點印象。
不論是東門還是虞,前者是窮桑國數百年前的一位國君的庶子繁衍出來的公族旁支,後者是東門氏的神童,才華橫溢,容貌傾城,是桑林無數貴族公子的夢中情人,前途不可限量.……曾經是如此,如今的話,東門氏站錯了隊,正在被清算瓜分的名單裏。
東門氏的族長及時跑掉了,但他跑得超快,除了自己什麽都沒帶,包括妻兒,更別說虞這個猶子了,留下了整個東門氏族承擔站錯隊的後果。
不是所有站錯隊的勢力都要清算,真那麽幹的話窮桑國一大半的氏族都要倒黴,新君屁股還沒坐熱就得下台。
新君清算的要麽就是過節太大的,要麽就是影響沒那麽大但錢多的。
東門兩者兼備,過節很大,並且很肥。
東門和新君有怎樣的過節不得而知,不過窮桑午記仇小氣倒是可以確定了。
貴族之所以為貴族,靠的可不僅僅是血統和優渥的教育資源,還有特權。
大罪可減為小罪,小罪可免。
一句話,隻要不是叛國罪,不管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都大概率不會死。即便是叛國罪,隻要權勢地位足夠高,也還是不會死,甚至反過來以叛國罪把國君給砍了的權臣曆史上都一抓一大把。
國君之位這種爭鬥中站錯了隊慘遭清算,其實也不是一定會被殺,也可能會留一滴骨血以承嗣,而被殺的也往往會有一個體麵的死法。
這也是約定俗成的傳統。
刑不上大夫,要處死貴族,一般都是讓貴族體麵的自刎或飲藥,反正處處都要和氓庶的待遇區分開來。
新君對東門氏做了最惡劣的懲罰。
已加冠的族人全數斬首,為及冠的充為奴隸。
淪為奴隸,再沒比這更讓折辱一個貴族的做法了,東門氏族人中不甘受辱自盡的一大把。
兕子奇道:“我給你的錢應該買不下她吧。”
她給俠秀的錢堪堪買下一千名識字識數的普通奴隸,虞這種……她給的錢連零頭都不夠。
俠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反倒是虞道:“美人很貴,但容顏盡毀的美人卻是廉價的。”
兕子瞅了瞅虞的腦袋。“你該不會當著俠秀的麵自戕的吧?你對自己可真下得去手。”
虞道:“無才得靠臉吃飯,我既有才,臉便不是最重要的了,必要時自是可以舍棄的。”
說得很有道理,兕子反駁不了,也不準備反駁。“但為何是我?”
虞想了想,還是同兕子說了說自己的處境。
落井下石是人的劣根性。
曾經高高在上的神女一夕淪落泥沼,想要落井下石的太多了。尤其是她曾是東門氏最出色的子弟,以及東門氏年輕一代的門麵工程負責人,為了東門氏的門麵不免與別的貴族門麵負責人切磋,最終的結果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桑林這一代年輕貴族中虞一枝獨秀。
一枝獨秀的背後是虞自己都記不清的……虞自己不認為那是結仇,她是光明正大擊敗別人的,不過在別人看來那是仇,所以姑且算是仇家。
東門氏如日中天時自然沒什麽,虞高得讓人隻能仰望,哪怕千人恨,也沒人能將虞如何,但如今虞是奴隸.……
不少人已經為虞準備好了用處。
美人盂。
廁人。
就等著拍賣時將虞買到手就用上。
兕子不解:“美人盂是什麽?廁人又是什麽?”
感覺肯定不會是字麵理解。
虞看著兕子稚嫩的矜貴臉龐,不由得猶豫了片刻,見兕子堅持,還是解釋了下。
美人盂,顧名思義,以美人為痰盂,不是美人捧著痰盂,而是美人本身就是痰盂,痰吐到美人的嘴裏。
廁人,這年頭氓庶解手後都是用廁籌刮菊花,但貴族肯定不這麽搞,木片廁籌刮菊花可不好受,都是用的布帛,不過,也有覺得布帛也不夠舒服,便用人當或廁籌,讓廁人用舌頭將菊花舔幹淨。
虞解釋清楚時兕子看著手裏的清粥,明明還沒吃飽,卻已然胃口全無。
“不至於每個人買下你都是打著這麽惡心的主意吧?”兕子問。
“也有人出於善意想買下我,但我不想為人妾婢。”虞道。“我兩歲習文,三歲習武,十數年來苦學不綴不是為了做籠中金絲雀。”
窮桑國已無她立足之地,辛國雖遠雖弱,但正因為偏遠弱小人才缺乏才可能買下她。
兕子驚歎的看著虞燃燒著熊熊野心的眼睛,太美了。“我喜歡你的眼睛,我會買下你。”
虞起身對兕子跪下,行了稽首禮。
雙掌交疊於地,頭顱垂下,額頭貼手背,如是再三。
“臣參見君上。”
兕子將虞扶了起來,看了看虞的腦袋,扭頭問青婧:“虞的臉還能不能治?”
青婧看了眼虞的腦袋。“布條拆下來。”
兕子對虞道:“雖然你靠才華吃飯,美貌是點綴,但錦上添花的點綴亦是美事,你要不要?”
能漂漂亮亮的,虞也不想頂著一張沒法見人的臉,將白布拆了下來,露出了白布下的臉。
貴族少有生得醜的,虞更是其中佼佼者,生得極美,但這份美被臉上那道斜貫了整張臉的傷口給毀了。
兕子不由吸了一口冷氣,傷口深得都快能看到骨頭了,不算青婧這個搞人體/實驗搞到自己身上的,虞可以說是她見過的對自己最狠的人了。
青婧很淡定的檢查了下虞的傷口。“傷口太大太深了,我隻能讓傷疤淺一些。”
“可你身上的傷口愈合後都沒疤。”
“那是我體質特殊,你若是不介意我曾在自己身上做過的事在她身上也來一遍,倒是可能不留疤。”
“變成你這個模樣,有幾成把握?”
“五成。”
“不成功即失敗?”
“知我者兕子也。”
“算了,你還是正常法子給她治吧,傷口這麽深,不會感染吧?”
“你可以藐視我的品性,但你不能輕視我的知識。”
兕子:“.……”原來你還知道你的品性有多差勁。
有個曾經獨秀桑林的下屬的第一個好處便是兕子對窮桑國如今所有的勢力都有了一番了解,也包括新君的心性。
找窮桑國借糧真的不太靠譜。
但兗州如今的情況能借十萬石糧食給兕子的,除了窮桑也就青陽,青陽剛鬧過水患,顯然不能指望。
窮桑國距離近,且窮桑侯處置了大量的貴族,吃得腦滿腸肥,拿得出這麽多糧食。
問題在於如何讓窮桑侯將本該用於戰後重建的錢糧給兕子——雖然以虞對窮桑侯的了解,吃進嘴裏的肉肯定不會用來救濟氓庶,隻會用來擴充軍隊和營建宮室,但也正因為不會用在氓庶身上,才更難從窮桑侯手裏獲得糧食。
給氓庶的東西,想克扣就克扣,想挪用就挪用,反正賤民也不會說什麽,哪怕是餓死了,也跟野草一樣要不了多久就會恢複過來。
因而從氓庶嘴裏搶食最容易,但從軍隊和營建宮室這兩方麵搶食……難於登天。
“我知道,所以我準備向窮桑國求親。”兕子道。“我會向窮桑侯求他的次子為我的君夫人,並附庸窮桑國,日後每年進貢良馬千匹。”
辛國屬於兗北,理論上應該附庸北伯條國,不過條國吃相太難看了,連依附於其的附庸,隻要有機會都會迫不及待的吃掉。
雖然大家都是這麽幹的,但再怎樣也該講究一下吃相,吃得優雅點。
辛國不是毫無反抗之力的小蝦米,與條國自然相當不和,某種意義上,兗北最近兩百年的舞台就是辛國與條國的雙人戲,別的國族都是點綴。
也因為和北伯打擂台打得很厲害,辛國是兗州少數不附庸任何國族的國族,能夠得到辛國的附庸,無疑會讓窮桑侯的聲望大漲,而聲望是得位不正的窮桑侯最需要的。
虞思索了下,道:“君上開的條件很優渥,但窮桑侯性貪。”
兕子詫異:“除了這些,他也不可能從辛國得到更多了。”
貪也要講究基本法,沒人能從別人身上搶走別人沒有的東西。
虞一想也是。“許是我想多了。”
兕子道:“除非他無腦貪到想吃下辛國,否則我開出的條件,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貪婪是人的天性,有的人貪是無腦貪,也有的人貪是有心機的貪,但被貪的對像肯定高興不起來。
窮桑侯在將先君的白骨送進陵墓後終於有功夫見兕子了。然而,東拉西扯了好幾天也沒談好條件。
兕子問虞,虞表示有情況。
窮桑侯明顯是動了心,但這麽拖拉的抬高條件又不太對,他哪來的自信兕子一定會答應?
要知道實在不行,兕子還是可以去找青陽國甚至王畿的,隻是會付出更多的代價,但和一直想加條件的窮桑侯比,代價也不是那麽大了。
窮桑侯開出的條件是土地。
兕子能給就怪了。
誠然,列國紛爭,土地割讓交換是很尋常的事,兕子也沒有寸土不能失的想法,但辛國和窮桑國離得太遠了。
窮桑侯不可能管理飛地,而對於飛地,列國一直以來的處理法子都是除非是比較重要的關隘,不然都會和別的國族進行土地交換便於統治。
毫無懸念,給了土地,要麽回頭花十倍的代價換回來,要麽看著自己的鄰居吃下自己曾經的土地。
虞思考了好一會,問兕子:“大君國中有沒有別的人遣使?”
兕子愣了下,終於反應過來窮桑侯的自信心哪來的。
公叔歸鄉。
頓時就想笑,窮桑侯對歸鄉可真是一點都不了解,歸鄉不論許諾多少土地,都一定不會兌現。
然,窮桑侯終究對歸鄉不夠了解,不免成為了兕子的麻煩。
不待兕子想到如何打動窮桑侯的法子,亦或是另尋別國時,窮桑侯宴請兕子,開出了最終的條件。
還是聯姻。
但不是和次子,而是和未來的窮桑國君。
兕子心生不解。
不是她說,她雖是國君,但國與國之間也是有等級之別的,辛國是兗北的一流國族,但窮桑國是整個兗州範圍的一流國族,身份根本不在一個層麵。
這也是她以合婚求窮桑槲為君夫人的緣故,人族一般是嫡長繼位,窮桑槲除非打算學自己生父,不然在嫡出兄長已成家並有嫡嗣的情況下,他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可即便如此,兕子也還是要用合婚來求婚,而非娶婚。
在窮桑侯表示是合婚時,兕子的危機感愈發嚴重。
事實證明窮桑侯腦子沒犯抽到要為下一任國君找一個身份地位不相配的人當君夫人,他隻是看上了辛國。
辛原緊挨礦藏豐富的斷雲山係,又產良馬,除了土地貧瘠沒法發展農業,無疑是一塊寶地,做為辛原最大的國族,辛國還是很有油水的。
合婚後,兕子與下一任國君的嫡長嗣將繼承兩個國族,窮桑國與辛國會在兕子的子嗣手中合並,而在這之前,兕子與窮桑侯各搞各的。
美其名曰,遵循古製。
兕子:“.……”
古製有沒有這種婚製她不知道,但她不一定是人,窮桑侯卻是真的狗。
人族同姓不婚。
辛國與窮桑國同為炎帝之後,都姓風,法理上是不能結婚的,但兩方勢力結盟,聯姻是最常見也最穩妥的手段。
她以為自己向同姓求婚已經很沒節操了,結果還有人能更上一層樓。
※※※※※※※※※※※※※※※※※※※※
寫東門虞這個人物的構想是以前看言情穿越文時就萌生的,現代人九年義務教育,再加上高中大學七年,一共十六年的讀書學習,穿越回去居然就是為了做個賢良淑德的貴婦,該說適應力強大還是現代教育太失敗。
我忍不住構思了虞這個人物,做為一個古代貴族,她得以接受教育,從兩歲起就被按著讀書,三歲開始習武,十數寒暑不綴。
在東門氏族倒台被清算後,雖然想落井下石玩弄她的人很多,但以她曾經的人脈和高度,想找一個真心愛她的貴族男子買下自己,日後成為正妻被嬌養起來享受寵愛並非難事。但這樣的話,她這輩子都不能再沾染權力了,做為東門氏倒台的既得利益者,桑林的貴族氏族殺光了她家族所有的成年族人,而虞的才華是眾所周知的,不把她牢牢關在後宅裏,她遲早會權傾一方。
所以,她選擇了兕子,甚至為了增加兕子買下自己的概率自我毀容。
她沒毀容前的臉讓她的價格很高昂,兕子窮得恨不得一個銅錙掰成兩半來花,在對虞不夠了解的情況下有可能被她的身價給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