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少昊君離
君離是被疼醒的,仿佛全身都被碾碎再重新拚接。
疼!
非常疼!
好想死。
因為太疼了,君離好一會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過了好一會大概是疼得久了,痛覺自動下調了才緩過來,感受周遭溫暖的空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地方不太對。
自己不是被雪崩給埋了嗎?
身上不知受了多少傷,再被雪崩埋了……
“黃泉幽冥原來一點都不冷啊?”君離忍不住道。
“帝子你醒了。”
聽到小奴驚喜的聲音時君離不由升起了欣喜的情緒,原來自己還活著,原來這裏不是黃泉幽冥。
得知君離蘇醒後下屬和學宮時的同學相繼來探望,君離也從他們嘴裏得知了怎麽回事。
他們和畫旬選了同一個黃道吉日,雙方襲營失敗後不約而同的去尋找不見蹤影的另一支人馬,也不知畫旬派出的另一支人馬的軍將是誰,以至於在找人找到同一個地方後比起趁機幹掉敵人,畫旬更重視從雪裏挖人。
畫旬不想耽誤救人,王師也不想,因而雙方相安無事的在雪裏挖人,被埋得有點久,很多人族都死了,反倒是那些龍伯,雖然大多一條命去了半條,但總歸沒死透,還有的救,身體素質簡直過分。
君離被挖出來時整個人臉色都是青紫的,很多人都以為沒救了,沒想到掙紮了兩日,自己又慢慢緩過來了,身體素質好得不可思異。
君離的軍事才華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的武力也是眾所周知的,連第一重境界都沒到,一點內力都沒有。然而,發現他的命格外硬後軍醫給他做了一番檢查,發現君離的身體素質雖不如第二重的武者,卻一點都不遜色第一境的武者。
太不合理了。
君離慢條斯理的用著粟米粥,邊吃邊聽著探病的友人下屬們說話。
他的身體素質,他也不清楚怎麽回事,隻能推測和辛箏讓自己練的鍛體操有關,反正練了以後他的身體是越來越好,雖然不目明,但別的感官都是愈發敏銳。
也使得了他在被埋在雪裏的時候連雪層之下泥土中蟲蟻窸窸窣窣的聲音都能聽到,讓他不至於在漫長的掩埋中因為太過寂靜而崩潰。
君離用完一碗粟米粥,恢複了些氣力,友人們終於問起君離是怎麽被埋到雪裏的。
不是去抄後路的嗎?
怎麽抄到雪裏去了?
君離聞言道:“我亦不知怎麽回事,行至半途與龍伯不期而遇,打到一半時突然就雪崩了。”
九河走廊與望鄉之間的大道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談不上隱秘,為了隱秘,抄後路的人馬都是走的難以行走的小路,但西荒與山東九州撕破臉之前往來頻繁,因而能夠通人的路差不多都被開發了,還剩下的小路也沒幾條,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重疊的。
君離與夏狹路相逢委實正常,但雪崩.……眾人也隻能感慨君離倒黴,所幸倒黴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他的敵人,雙方一起倒黴,也不算太倒黴了。
比起對雪崩隻有懵逼的君離,同樣被埋了多日的夏卻是一點都不懵逼。
“是聲音,雪山裏,尤其是冬季時的雪山是不能發出大的聲音,不然會引起積雪的共振從而引發雪崩。”夏一臉抑鬱。“大喊大叫幾聲尚且會引起雪崩,何況數萬人的兵戈激戰。”
畫旬知道雪山裏不能大吼大叫,不然容易驚擾雪山之神,帶來雪崩,但具體什麽原理卻是不清楚的,如今才從夏這裏漲了見識。不過,即便知道雪崩的原理,夏也沒有辦法。
她不可能在和王師狹路相逢後就掉頭跑,且不說小道上想後退有多難,便是跑了,王師就不會追殺了嗎?
雙方在發現彼此時便猜到了彼此目的為何,唯有狹路相逢勇者勝。
冬季的雪山裏打起來.……一定會被雪崩給埋了。
畫旬最終隻能安慰夏節哀。
夏完全沒被安慰道。“更應該節哀的是蒲阪軍。”
遭遇雪崩很倒黴,但不算太倒黴的大抵就是大家一塊被埋了,而龍伯族最近幾千年都生活在北方的荒原與極北冰原,知道怎麽應付雪崩,在雪崩到來時增加自己的生存概率,再加上強悍的身體素質,雖然全都被凍傷了,但死得不多。而王師的兵馬全是人族,也沒有龍伯應對雪崩的經驗,死傷絕對不會是小數目。
何以解哀,唯有敵人更哀。
君離在得知自己帶去抄後路的三萬兵馬傷亡情況後如夏所願差點心肌梗塞。
不是每個人都有君離多年如一日勤練鍛體操所練出來的詭異好體質。
找到戰場地點,再從厚厚的積雪裏把人給扒拉出來,這期間耗費的時間太多了,而人的生命又太脆弱了。
尤其是被雪崩埋之前正是大戰,很多人身上都掛著彩,君離被埋的時候身上便有兩枚箭矢與一道劍傷,挖出來的時候傷口都凍壞了,所幸是冬季,傷口哪怕幾天沒處理也沒發炎。
僅是折損便超過半數,至於傷.……無人不帶傷,最多就是有的人身上有兵戈造成的傷,有的人沒有,但還活著的每個人身上都有凍傷凍瘡。
能動彈後君離坐著小奴從辛箏送來的五花八門的軍資裏翻出來的輪椅去探望傷員,發現傷員都恢複得還不錯。
辛箏籌來的糧食很多,多到根本吃不完,因而傷兵哪怕不是貴族也會得到充足的食物,再加上辛箏弄來的軍醫和藥材,同樣也不會缺乏醫療資源。
甚至於,辛箏還不知從哪搞來了數量非常可觀的羊脂凍瘡膏,用羊的膏脂與一些藥材製成,一種防凍傷凍瘡一種治凍傷凍瘡,效果無一不好。
西征軍可能遇到的情況,可能需要用到的東西,辛箏都秉持著用不到總好過需要用到時卻沒有的態度全都給準備了。
有史以來最讓人省心的後勤官,沒有之一。
因著和癱瘓唯一的區別就是癱瘓是終生的,而他隻是暫時的,但不管是終生的還是暫時的,君離這會兒都不得不安心養傷,身體不養好王不會再讓他上戰場。
再怎樣也是個帝子,而隨著他軍事才華的展露,曾經是雞肋,未來卻絕不會是雞肋了,王師自然不會讓他帶傷上戰場,人道不人道還是其次,關鍵有個三長兩短,沒人想負責。
有大把空閑的時間,君離幹脆與傷員們聊了起來,發現上層雖然覺得這場戰爭打得相當生不如死,但下層居然覺得還挺不錯的。
每天都能吃飽飯,受了傷也有醫者和藥材,甚至連冬季天冷也有防凍的羊脂乳,再沒比這更美好的日子了。
至於可能會死?
賣命的事,哪有不死人的?
而且,平時倒是不必賣命,但也不可能過上這麽好的日子。
一條賤命換這麽好的日子,值了。
君離:“.……”
底層對生活的滿意態度隻讓君離感覺致鬱,但還是想強忍著致鬱感繼續聊。
不論是多麽不合理,多麽荒誕的事情,隻要存在,必不會無由。
他想通過這些底層徙卒與甲士對帝國最底層……也不算最底層,最底層的是奴隸,這些出身庶農階層的徙卒甲士比奴隸要高出一個等級,但對於王侯貴族而言,都是底層。
隻有對這些底層的生活有一個具體的了解才能真正明白緣由。
聊了沒兩日君離愈發的感覺觸目驚心。
心緒尚未緩過來便得知戰局有變化。
榮君被俘虜了。
之前大抵是傷得太重,不太確定能不能活,畫旬便沒吱聲,隨著榮君被搶救回來確定死不了了,畫旬終於開口了,想用榮君與王做一筆交易。
畫旬交還榮君,王師退避三舍。
一舍三十裏,三舍為九十裏,退個九十裏相當於將九河走廊西端的關隘都拱手。
萬千將士辛苦用命攻破的關隘,怎可能再拱手?
但不答應,榮君就死定了。
數十年來榮君為王南征北戰,膝下子女眾多,卻盡數為了王戰死沙場,王若放任榮君不管,不免令人心寒。
君離有點好奇王會怎麽做,或者說,他也不知自己該期盼哪個答案。
王若能放任榮君的死亡,這會兒在冀州使勁蹦躂,雖然保障了西征軍後勤但也得罪了無數諸侯與公卿的辛箏又會有什麽結果?
若王答應了。
犧牲那麽多人命打下的地盤就這麽交出去,君離也不甘,就這麽拱手三舍之地,將犧牲的將士放在了哪裏?
誅心之計。
畫旬幾時如此深諳殺人誅心之道了?
君離掙紮,畫旬也很愁,問因為氣候的問題來了後不等到春暖花開是走不了的清任。“你確定蒲阪王會答應?”
清任道:“不答應也無妨,反正沒損失。”
畫旬想了想,是沒損失。“不過那樣的話,榮君該怎麽處置?能收服嗎?”
清任怔了下。“我們不可能放心用他。”
榮君的子女是死幹淨了,但這不代表他就沒有孫輩了,隻是年紀都太小了還沒到出仕的年紀才沒多少人知道。孫輩可以說都捏在王的手裏,哪怕榮君有心投誠也必須考慮後代,西荒也不可能放心用一個全家都捏在敵人手裏的將領。
“殺了未免可惜了。”畫旬道。
榮君可以說是一代名將了,沒有他,王也很難像現在這般王座穩固。當然,沒有王,榮君也很難爬到如今的位置,榮君的出身很低,不過一名普通的遊士,往上數五代都沒有貴族,更早倒是有貴族,但遠到那份上對於貴族而言已經沒意義了,隻有連著很多代都是貴族才是真正的高門,越是古老就越是尊貴。
是王給了榮君機會讓他能夠獲得展示的舞台,這才能從遊士一路爬到附庸君的高度,這也是他的人生最高峰了。
再往上的層次必須是累世貴族才有資格踏足,榮君的出身是不配的。
清任讚同:“殺了確實可惜了,大將軍你說,蒲阪王拒絕以後我們卻不殺他,還善待他,對他禮遇有加,蒲阪王會如何想?”
畫旬:“.……”玩政治的都心髒。
王在掙紮權衡了數日後終於給出了答複。
雖然回複寫得義正言辭,令人忍不住同情王,好倒黴,好身不由己,好一個大局為重,真真是聞著傷心,聽著落淚,但內核卻是清晰的:不換的。
畫旬自然沒因此將榮君給殺了,而是找了個幹淨的地方軟禁起來,好吃好喝的養著,按著清任說的禮遇有加,忙裏抽空時會尋榮君聊聊人生。
送信的海東青將密函送至金烏台後,太昊琰更是狠澆了一勺滾油。
太昊琰親自捉刀寫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求賢賦。
看得出太昊琰寫這篇求賢賦花了不少心思,認認真真的了解過榮君的生平。
榮君的一生用一句話來概括大概就是:我被貴族嫌棄的一生,或者我使勁舔貴族卻被使勁嫌棄的一生。
有名將之才,也有名將的功績,就因為出身,榮君始終被嫌棄,換個大氏族的子弟,有榮君的才華與功績,裂土封侯是最基本的,甚至位列方伯也並非不可能。
榮君呢?
他的頂點就是附庸君,連正式的諸侯都不算,正式的諸侯至少也得是一個非附庸的君爵。
至此,封無可封,他再立了什麽功,王能給的也不過是財帛、奴隸、土地之類的東西,爵位隻能在夢裏。
莫說旁人了,便是當事人榮君明知太昊琰不懷好意,閱後亦忍不住涕淚連連,激蕩的心情終止於看到太昊琰的冊封詔書。
隻要他願意投誠。
太昊琰封他為侯。
裂土封侯,子孫世代公族是他一生所願,近在咫尺,榮君卻出乎意料的拒絕了。
畫旬頗為感慨。“她是認真的。”
幾十年的情人,他能看出太昊琰是真的欣賞榮君的才華,很認真的在招攬榮君。
榮君反問:“我全族皆在蒲阪,若投誠便是舍棄全族,這世上誰能信任一個能夠舍棄全族的貳臣?”
家族是一個人的根,哪怕是貴族出奔,也都是再不跑就要被殺的情況下才會出奔,而貴族氏族枝繁葉茂,盤根錯節,尤其是那些頂端的氏族,便是殺了國君都不會有一根毛的損失。因而很多貴族出奔時可以放心的孤身跑路,但榮君不能。
他若叛了,蒲阪必定斬了他全族。
畫旬道:“但你的王也不會再信任你。”
榮君道:“你很幸運。”
生為名將,得遇明主,且不論怎樣戰功彪炳都始終不被猜忌。
畫旬無言,他和太昊琰屬於特殊例子,無法重複。
“既然你不願降,王讓我送你去金烏台。”畫旬道。
榮君愣了下,旋即明白為何,他留在望鄉,畫旬還要分出人手來看守他,而且他要是趁機跑了也不美,反倒是讓他去金烏台做客,享受太昊琰的禮遇,效果無疑會更好。
也更能襯托太昊琰的寬宏大量,以及王的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