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望舒
做為貴賓,辛箏得到了流民的貴賓待遇,她可以坐車。
因為車馬的不足,為了能帶走所有的糧食,流民中除了老人和孩子,所有人都是下地走,不僅下地走,還得背著糧袋走,辛箏是唯一一個四肢健全卻不用下地走的年輕人。
坐的車一點都不舒服。
流民中的車都是用來運糧的大車,哪怕原本不是板車,也會在望舒這個鬼才的設計與指揮下改成糧車,每輛車上都堆著比人還高的巨大糧袋,辛箏坐在上麵還得防著自己摔下來。
糧袋堆得太高了,若是摔下來,必定摔個鼻青臉腫。
別的乘客為了安全都選擇了將自己和糧袋綁在一起,辛箏卻做不到,和糧袋綁在一起是不用擔心掉下去了,但有刺客時也會毫無反抗之力。
在糧車上坐了不到半日,五髒六腑都要移位,辛箏尋到了望舒要求下地跟著一起走,不需要特殊待遇了。
下地走路並不比坐車舒服,冀州是帝國最繁華發達的區域,但路況.……列國割據,道路各有各的特色,反正乘坐馬車的話,可以說每換一個地方就得換馬車。
辛箏走了沒多久便覺得自己的腳底板快受不了了,最終還是望舒用兩根長木杆和兩根短木做了個高蹺給辛箏。
踩著高蹺,腳底板不接觸地麵就不會那麽難受了,而且踩高蹺是手腳一起使勁,腳也不會太累。
當然,前提是踩高蹺的技藝足夠高,不然就得摔得鼻青臉腫。
辛箏顯然玩過高蹺,踩上去沒一會便找到了平衡,步履如飛,腳掌頓時輕鬆多了,最讓她滿意的是踩著高蹺,看得很遠。
望舒將流民分為了前後左右中五軍,各有各的路線,距離不遠不近,互相照應。
中軍無疑是最重要的,流民的家眷與大半糧食都集中在此,而因為護衛的是家眷,前後左右四軍都格外的用心。
身後是主人和身後是家人,人的上心程度顯然有差異。
辛箏踩著高蹺舉目眺望,到處都是人頭,排著整齊的方陣非常有節奏的往前走,這是將她教的都給用心記住了呀。
趕路的時候比較沉悶,但入夜後休息時頓時就喧囂了起來,生火的生火,燒水的燒水.……還有將幾輛大車拚起來搭建舞台的。
辛箏也沒閑著,被拉去給新來的流民做登記。
新來的流民都要登記,確切說是每個流民都要登記,不過新來的流民要和大部隊保持距離一個月,確定沒有什麽疫病才能正式編入大部隊裏。
辛箏會寫字,被望舒順手使喚去幫忙了。
辛箏一邊給人登記一邊瞅著井井有條的營地,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帝國對曆代巫女投入的教育資源沒白費。
雖然望舒在巫女的位置坐了沒多久就被推翻了,但比起那些享受著貴族教育資源卻學得一塌糊塗什麽事都做不好的紈絝,望舒真的好太多了,當巫女失敗不代表她就什麽管理能力都沒有。
十餘萬來自不同地方的流民管理得有條不紊,這世上還真沒幾個人有這能耐。
大概……
辛箏瞅了眼因為年紀太小幹不了什麽活而四處蹦躂的熊孩子們,亂竄的同時還在唱著歌。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饗兮。
辛箏又瞅了瞅正在生火的幾個大孩子,也在唱歌。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老人也罷,大人也罷,小孩也罷,唱的全是反應底層對上層不滿的詩歌。
轉移內部矛盾是統治者的基本能力,辛箏剛會說話那會,辛襄子便同她聊過通過對外戰爭轉移內部矛盾的話題。
同樣的課程,想來巫女的功課裏也少不了。
但,泱泱帝國近萬年的曆史,將矛盾轉移術給用得出神入化的大有人在,但望舒一定是其中用得最別開生麵的。
頭回知道,轉移內部矛盾的招術不僅可以對別的方國,還可以用在統治者和底層賤民之間。
辛箏統計了下,流民中傳唱的詩歌多達兩百多首,大半是鯈多年來四處流浪時收集的,各種方言的都有,還有小半是望舒親自捉刀寫的雅言詩歌。
望舒捉刀寫的詩歌不僅文采斐然,還朗朗上口,非常的順口好背,跟著念個兩三遍就能順溜的背下來。
看得出,玉宮負責教導這一代巫子們的大賢們對望舒與青婧的教導是真的很用心,文能治國,武能□□,隨便寫個詩都充滿了靈氣,沒有十二分的用心教不出這麽好的成果。
辛箏相信那些十二分用心的大賢們一定很想吐血,含辛茹苦教這倆貨文韜武略是為了更好的統治帝國,盤剝底層供養上層,締造一個更加繁華昌盛的帝國,結果這倆貨就沒一個將一生所學用在正道上。
辛箏一邊統計者流民一邊咬著一枚野果心想。
雖然很奇葩,但真的不失為一個絕妙的思路。
對流民的統計一直很晚,辛箏隻來得及趕上最後一場節目,是俳戲,今天演的是一個奴隸短暫而苦難的人生。
流民裏也不全是氓庶,還有相當可觀的奴隸,然不論是奴隸還是氓庶都一邊看一邊哭得稀裏嘩啦的,唯有辛箏一邊咬著糗糧一邊踩著用來坐的矮榻一邊叫好,格外的鶴立雞群,格外的欠抽。
最後還是望舒將人拉回地上坐著避免這人被群起而攻之。
辛箏啃著能噎死人的糗糧對望舒道:“你真是個天才。”
“說人話。”
“沒罵你,是真的誇讚你,我頭回知道通過對外轉移矛盾的招術還能這麽玩。”辛箏道。
雖然因為青婧,她隱約意識到了民與王侯貴族的對立,卻始終沒有個清晰的頭緒,也沒有先例可以參考,沒有任何腦子正常的統治者會挑起上層與下層的對立,都是上層與下層有了矛盾便對外征戰,通過對外的戰爭來消滅內部矛盾的載體。
典型的解決不了問題就幹掉製造問題的人。
底層不聽話,滿腹牢騷抱怨有造反的趨向?
對外開戰,人死個七七八八了,內部矛盾自然就緩解了。
辛箏翻史書翻到最後發現史書給自己的指導還不如災難君王罄竹難書的豐功偉績給自己的啟發有用。
望舒無言。
管理十幾萬人,還是來自不同地方,甚至大部分都語言不同的流民,不將人擰成一條繩,根本走不遠,而讓這樣的一群人團結起來,成本最低也最有效的法子莫過於樹立一個共同的敵人。
扒拉一番,符合標準的就一個:貴族。
辛箏繼續道:“不過,這麽一群來自不同地方,甚至語言都不通,卻都對貴族充滿敵視的流民,有哪個王侯貴族能接受?”
奴隸主永遠都不會為反抗的奴隸鼓掌。
豬狗就應該有豬狗的自覺。
望舒道:“自是不會的,正常的貴族隻會鎮壓他們。”
辛箏不解。“那你還這麽幹?”
“你可厭惡?可厭惡這些寡廉鮮恥不知尊卑的豚犬?”望舒問。
辛箏搖頭,如墨的眸子裏是純然的欣喜。“我喜歡他們,雖然以後我做得不好,他們一定會殺了我,但那隻會讓我更喜歡他們。”
望舒莞爾。“他們會有容身之地。”
“你難道一開始就篤定我是這樣的人?”辛箏挑眉,說罷忽的笑了。“我忘了,你曾是盜趾的軍師,若我是奇葩,那很好,若不是,再來一場盜趾之亂罷了。”
望舒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奇葩的王侯。”
“你也是我見過的最奇葩的巫女。”辛箏道。“我拜讀過你的著作。”
望舒愣了下。“哪篇?”
她著的書和文章並不少,隻是大部分都是禁/書,一般人基本不會有機會看到,但辛箏是青婧的弟子,而青婧和她是閱讀過彼此所有著作的。
“全部,不過我最喜歡的是你寫的《天體》。”辛箏抬頭望著浩瀚星空道。“大荒圍繞著太陽運動的一顆行星,和十一顆行星一起組成了太陽係,而太陽係這樣的存在,在星空中有無數個,圍繞著某個比太陽更大的東西組成了更大的大星係,大荒在這浩渺宇宙中不過滄海一粟。”
望舒怔了下,旋即想到了自己的師姐。
青婧也喜歡《天體》,確切說,青婧對別的星球上有沒有生物,生物是怎樣的形態構造非常有興趣。
“你喜歡星星上有什麽?”望舒問。
“我喜歡星星上的土地。”辛箏道。“大荒能夠養活如此多的人口,星星上土地若是開發出來,那是無窮無盡的資源。”
望舒:“.……”
辛箏歎道:“可惜星星太遠了,莫說不長翅膀的人族,便是長了翅膀的羽族,連月的上麵都飛不上去。”
望舒沉吟了好一會才道:“總有一天會有能飛到星星上的工具的。”
辛箏不解的看著望舒。
望舒道:“我有不少能幫人飛上天的工具,隻是無法飛得太高。”
望舒說著掏出了一遝紙給辛箏看。“你看,這些是我設計的飛行工具。”
辛箏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卻不是被紙上的翅膀形狀工具與球等東西吸引,而是被畫著圖案的載體所吸引。
辛箏伸手摸了摸,不僅白,還很柔軟。“這是什麽?”
望舒聞言愣了下,道:“紙啊。”
“我見過紙,又黃又粗糙,一寫就破,但你這個不是。”辛箏道。
決定辦序學時她將所有可以用來書寫的東西都了解了一番,進行性價對比,非常確定紙不是這般潔白柔軟的模樣。
“這個是我改良的紙,簡牘太占空間,縑帛太昂貴,紙恰好有兩者的優點。”
能為了方便將紙給改良成這般模樣,辛箏覺得望舒委實多才多藝。、
“聽你的意思,它的成本很低?”
“用蘆葦、麻、竹子這類植物做的,具體成本我也說不清,因為我自己一個人做的,也隻做了夠我自己用的。”
“肯定比縑帛便宜。”辛箏道。“我要它的方子,我用五萬金的藥材和你換。”
望舒愣住。
這麽大方?
元無力道:“不是她大方,而是你的發明值。”
辛箏繼續道:“還有你有沒有別的發明?全都給我看看。”
她算是明白了,這家夥不愧是青婧的同門,搞研究都是為了滿足自己對知識的追求,但自己探索出來的東西究竟能發揮怎樣的影響,這倆都不會想。
一個是天下人與我何幹,懶得去想。
另一個,可能就是純粹沒想到。
望舒的發明相當之雜,大到風力水力驅動的織機石磨之類的東西,小到掏耳朵更方便的小勺子,應有盡有,這些還是有用的,還有更多望舒自己也說不清,或者說,不知道怎麽讓辛箏能聽明白的發明,最終隻能用工具來概括。
辛箏覺得頭疼,跟被什麽東西給砸似的疼。
很快便發現這不是看望舒那稀奇古怪的發明們的錯覺,而是腦袋真的被砸了。
辛箏下意識抬頭,額頭立刻被冰雹砸出一個包。
“現在不是孟秋嗎?”
望舒最先反應過來,從手串裏取出一把傘給辛箏,同時將紙都收了回去。“小冰期,旱蝗雨雹,別發愣了,趕緊幫我組織人手維持秩序減少傷亡。”
聽著雨滴與冰雹劈劈啪啪打在傘麵上的聲音,辛箏一時無言。
幾個月不下雨,一下就是雨雹,小冰期實在是太惡劣了。
曆史上,小冰期時,盛夏時一場熱情的雨雹都不是沒有過,但秋季時來一場委氣人。
雖然大旱導致了大量莊稼枯死,但靠近江河湖泊的好地卻還是有很大希望幸存的,雖然這些臨近水源的好地素來是貴族的禁臠,但也因為是屬於貴族的財產,貴族會組織很多奴隸和佃戶,不惜人力的灌溉,收成多少能保住不少。
而貴族手裏有糧食,氓庶們可以通過賣身給貴族當奴隸換一條生路。
雨雹一來,不論是氓庶還是貴族,收成都泡湯了。
辛箏都能預見冀州會淪為怎樣的地獄了,尤其是自己還會為這個地獄的慘烈添磚加瓦。
雨雹太過猝不及防了,望舒雖然努力組織人手,但一時半會也不知具體該哪些防備,也沒哪個正常人能想到自己運氣能這麽衰。
最後還是換了元控製身體,連珠箭般發號施令,很快將所有人給調動了起來。
辛箏留意了下,元下的命令就沒一樣是廢話,全都是針對雨雹的,針對性強得充滿了熟稔的味道。
仿佛,元被類似夏雨雹的事給虐過不止一次,虐得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