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望舒
望舒見過的最悍不畏死的軍隊的盜趾軍,完全不考慮投誠,隻拚命殺敵,武器折斷了便用拳頭和腳,拳頭和腳也沒法用了便用牙齒咬,不惜一切,不計任何手段。
殺一個是夠本,殺兩個是連本帶利,殺三個是血賺,殺得越多就越賺。
光是氣勢便甩開了巫宗的巫朌軍十條街。
望舒雖不至於認為盜趾軍那般的軍隊能夠空前絕後,但怎麽也沒想到會在如此短的時間裏見到第二支。
西荒軍打出了盜趾軍的既視感。
悍不畏死,或者說,完全不考慮自己能不能活下來,殺一個是夠本,殺兩個是連本帶利,殺三個是血賺,殺得越多就越賺。
誠然,軍隊最重要的是視死如歸,哪怕軍令讓人去死也得服從,但哪個將軍要真的想不開的下這種軍令給將士讓後者去死,後者第一反應絕對是合力幹掉將軍換一個腦子正常的。
畫旬卻做到了,明明是一場注定了結果的戰爭,卻無一人退縮。
甚至於,真正的做到了不惜一切代價。
經過了元改造的身體視力非常好,能夠清楚的看到百丈距離的東西,若是換成元控製身體,坐在海拔足夠高的雪山山麓上也還能看清雪山腳下山穀的戰場。
坐在雪山山頂瞧了沒幾日,西荒軍的糧食終於吃完了,然而.……還是沒投降,而是在雪地裏翻撿起同伴和敵人的屍體。
雖然沒有透視眼不能看到屍體被翻檢回去後如何了,但也不難猜到。
元如實的轉播給了望舒,還附帶畫麵的。
記憶宮殿裏整理自己閱讀過的典籍的望舒不由愣住。
半晌,望舒終於開口。“我一直都很厭憎食人。”
元隨口回道:“看得出來,盜趾製作人脯,你跟他翻臉不帶半點猶豫的。”
望舒繼續道:“但這一次,不知為何,我看著西荒軍食人,竟半點作嘔的意思都沒有。”
元聞言想了想,問:“你不覺得是你對食人的反應太大嗎?上回在濁山我騙你說我用你的身體食人,你竟然將胃液都給吐出來了。”
見到太過突破下限的場麵吐出來是人的正常反應,比如青婧的實驗室當年被望舒給揭破時吐倒一大片,但最嚴重也不過吐出黃疸水,並無將胃液都給吐出來的。
望舒:“不是我的反應太大,是你們所有人都太不正常。”
“我沒病,是世人有病。”元道。“一般都是瘋言。”
望舒不想說話了。
元等了會見望舒不吱聲,終於道:“跟你開個玩笑而已,瘋言可不一定是瘋子,但你和世人相比格格不入倒是真的。”
任何人不管因為什麽原因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不是瘋子也等於瘋子了。
望舒繼續沉默,低頭整理典籍。
“你不覺得作嘔,大抵是因為他們是守家之犬。”元道。
望舒終於給了點反應,從典籍中重新分出了心神。“當年食人的也是守衛赫胥城的軍卒。”
“你可能對守家之犬有點誤解,為了能夠繼續守衛下去開始吃自己守衛的人,那不叫守家犬,那是不知所謂。”
不過,遭遇過這麽倒黴……也不能說倒黴,這年頭這種事也不稀奇。
元一時間無法說望舒是否倒黴了,一件事之所為稱之為倒黴在於其特別,也就少,但很多人都可能遭遇,那就很難說是倒黴了。
但不管是倒黴還是不算倒黴,也無怪乎望舒對食人反應那麽大。
同樣是被下鍋煮食,被誰下鍋煮食的傷害還是存在著差異的,差異的大小大概相當於天上雲與廁泥之間的差異。
望舒不想糾結自己的過去,不管是食人的還是被食的都已經死了,糾結也沒意義。“他們為何會如此?”
元解釋道:“這世間最不畏死者莫過於守家犬、殉道者,盜趾軍是殉道者,西荒軍是守家犬。”
倆人又瞧了兩日。
誠如元所言,守家犬與殉道者是世間最不畏死者,做為敵人,冀州、寧州與王畿已經深刻體會過那種無奈了,這一次很多人又重溫了。
七十萬人的氣勢竟然還不如四十萬人,差點被壓著打。
又一日破曉,恢複了身體控製權的望舒割破自己的手腕往陶罐裏澆灌血液,經過漫長的血液灌溉,蓮子終於冒出了一點綠芽,每日需要的血液澆灌量也有所增加。
望舒估算著血量,待差不多時才包紮傷口,喜悅的看著又長高了一點的綠芽,小巧可愛的綠芽上流轉著赤色的絲線,仿佛碧玉雕琢而成,赤色的細絲則是千年的沁色。
將傷口處理好,望舒才重新關注起山腳的戰事。
西荒軍又一次發起了衝鋒,和以前的每一次一般最終被擊退,但和以前的又有所不同,這一次有一支人馬趁亂突圍,眼看就要突圍成功卻被背後的友軍捅了一刀。
局勢變化太快,蒲阪王師明顯愣了一瞬,這也使得那支人馬最終突圍成功,遁入了大軍無法追擊的深山。
望舒眯眼瞧了好一會,無法如元那般看得清楚,卻也能判斷出那支人馬是龍伯族派來幫助西荒的。
盟軍不想陪著一塊死跑掉不是很正常嗎?
西荒軍的反應怎麽如此激烈?
好聚好散不行嗎?
“好聚好散也得看對象。”
“你真沒有讀心術?”
“我會猜心術。”
“好吧,你說看對象,那支人馬有什麽問題?”
“我也不知,但能夠讓畫旬如此反應,那支人馬裏必定有一個特殊的龍伯。”
怎麽個特殊法?
望舒直覺元口中的特殊不是指在龍伯族的身份地位,有疑問,望舒很幹脆的問了出來。
“對人族的威脅很大。”元推測道。“可能會破壞西荒人族獨大的局勢。”
望舒思考了須臾。“夏?”
“有可能。”
望舒複又沉吟。
元問:“不去看看嗎?”
“看什麽?”望舒不解。
“若我是太昊琰,必不會隻針對她這一次的,路上定還有伏兵。”
“雖然我沒有自己是一個人族的自我認知,但這會兒,我不想給辛箏扯後腿。”望舒道。
若是沒遇到辛箏,她大概率會跑去救人,畢竟和夏還挺聊得來的,但如今都和辛箏達成默契了,還是別做會讓辛箏日後找自己麻煩的事了。
誠然,辛箏對自己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忍耐和包容,但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事並更加努力的踐踏,試探底線未免想不開。
人性禁不起考驗,底線也同樣禁不起試探。
當你試探出一個人的底線也意味著你已經踩了她的底線。
雖然和辛箏有說有笑,相處和睦,但望舒永遠都不認為一個能和自家師姐真正相處得來甚至相處愉悅的人會是一個正常人。
龍伯的離去對西荒軍並未造成太大的影響,已經不可能更壞了。
望舒在雪山頂坐了三十五天,一點一點看著西荒軍被磨死。
畫旬顯然不甘心被一點一點磨死,在最後悍然發動了最後的反擊,如願的衝進了蒲阪王師的營壘,然後便是兩隻傷痕累累的猛獸的最後角力。
戰場一片混亂,漫山遍野,無數不是戰場。
不論是西荒軍還是蒲阪王師都打得兵找不著將,將找不著兵,不過都打成了一鍋雜燴粥,也不會在意這點了。
王也在這樣的混亂中和中軍主力被衝散了,少昊君離是最先察覺到王被衝散並積極尋找的。
王若是在這會兒戰死,哪怕贏了望鄉的戰爭,最近幾十年才重新有了起色的蒲阪無疑會迎來比禮崩樂壞更沉重的打擊。
然而,太亂了,死活找不到王。
除了望舒,她的注意力從頭到尾都沒離開過王。
王的運氣……望舒也不太確定是好還是不好。
雖然被衝散了,但最精銳的親衛仍舊護在身邊。
運氣不太好的是,被衝散後,王與同樣被衝散的畫旬相遇了。
不需要任何言語,雙方在察覺到對方的瞬間便展開了廝殺。
廝殺至最後,雖然畫旬身邊人多,但終究還是王身邊一直養精蓄銳的親衛們更勝一籌,畫旬身邊的人不斷倒下,最終隻剩下了他一條魚,身上遍體鱗傷,插滿箭矢戈矛。
王的親衛也隻剩下了兩個,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況群狼的最後一搏。
親衛將長矛捅進了畫旬的身體,畫旬也割斷了他的喉嚨,最終一起倒在了染滿了紅色紋路的雪地上。
王不由鬆了口氣。
哪怕有親衛的保護,他也受了許多的傷,也就比畫旬好點。
一口氣還沒鬆完便見以為已經死去的畫旬撿起了之前掉落的弩對準了自己。
王不由踉蹌後退,然而所處的地方正是一片冰湖。
冬日嚴寒加降雪,冰湖冰封的很厚,裏頭的魚死活撞不開,隻能鬱悶的在水麵下遊動,難以獲得新鮮空氣。然而上百人上演殊死搏殺的動靜一點都不小,王又身著寶甲,一身披掛有二三十斤……
王後退的腳踩在終於不堪負荷的冰麵上,冰層刹那間裂開,迅速擴散開來,剛剛血戰又被人拿弩指著的王猝不及防之下跌進了冰湖。
冰層的裂痕很快蔓延至畫旬身下,畫旬卻無力離開,隻能任冰窟窿將自己吞沒,在被冰冷的湖水吞沒時,下半身化成了銀灰色的尾鰭。
暗中窺探的望舒目瞪口呆的看著冰麵上的窟窿。
元提醒道:“我說,你不撈嗎?”
望舒不解:“撈什麽?”
“王是人,又一大把年紀了,冰水裏泡久了還能有命?”
望舒不由露出了猶豫之色,須臾,終是想到了辛箏,想到了辛箏對自己的許諾。
複仇的目的不是殺死仇家,是讓仇家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望舒終是走向冰窟窿,一邊走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鬥篷,脫得隻剩下一身中衣後一個猛子紮進了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中蔓延著血腥味。
一人一魚都一身的傷,望舒沒法判斷水裏被稀釋了無數倍的血腥味是人血還是魚血,亦或是兩者都有,幹脆順著聞到的血腥味尋了過去。
尋到的是魚。
鮫人生而有鰓,溺亡這種死法自然與魚無緣,但畫旬身上的傷勢實在是太重了,落入水中後也沒恢複意識,而他身上的血腥味引來了湖水中經過一個冬季,秋季時囤積的脂肪早已消耗殆盡的魚群。
魚類中有很多是草食與食浮遊生物的,但也有很多肉食的,以及更多吃嘛嘛香的雜食魚。
冰湖中的魚大多是雜食魚,不挑食。
望舒伸手將魚群趕走,抓著畫旬繼續尋找王,最終在湖底找到了同樣被魚群圍繞的王。
一身華麗的披掛甚為實用,擋下了許多傷害,但在水裏,這一身披掛就很拖累了,毫無懸念的沉底了。
從一條胳膊在外頭可以看出王曾試圖脫掉甲胄,但湖水太冷,身上的傷太重,未能如願便因失血與降溫而失去了意識。
望舒抓著甲胄將一人一魚一起往上拽。
這麽一會兒冰麵又重新封上了,所幸沒之前那麽厚,望舒用力一蹬將剛封上的薄冰蹬碎,同時一手一個,將一人一魚扔上了冰麵,自己隨著蹬冰的反作用力往下倒退了一段距離後才重新遊回來爬上冰麵。
一人一魚一個都沒醒。
望舒行至王的身前為王診了下脈,還沒斷氣,但也可以準備後事了。
望舒一瞬間想罵人。
她要沒下去撈人,死了也就死了,但都撈上來了卻隻能撈個屍體,未免太氣人了。
望舒猶豫了下,在手串空間裏翻了好一會終於翻出了一隻白玉雕琢的瓶子。
這是很多年前無光送給她的丹藥,據說用數百種珍貴的藥材煉製而成,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一共三丸,師兄妹三人一人一丸。
咬了咬牙,望舒將丹藥倒了出來,掰開王的嘴,還沒將丹藥塞進去便有水流出。
望舒見此,將丹藥重新放回瓶子裏,伸手將王身上的披掛解開,再將人重新平放在冰麵上,雙手交疊摁王的胸腹,同時渡入些許靈力刺激腸胃穴道。
不斷有水自王的嘴裏流出,過了好一會才停止。
估摸著肚子裏的水被擠得差不多了,望舒將丹藥塞進王的嘴裏,再合上王的嘴,在王的喉嚨上按了兩下,丹藥沿著食道滑了下去。
解決了王,望舒又去看魚。
魚的生命力比王強點,若王剩下的是一絲氣,那魚便是一口氣。
望舒將自己曾經煉製的一些藥給魚嘴裏塞了一些,又將魚身上的傷口給處理了。
“我已盡了力,能否活下來,便看你的命夠不夠硬了。”
望舒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包海中凶魚的糞便放在畫旬身上,將冰層再次踹碎,將畫旬重新推進了冰湖裏。
看著畫旬沉入冰湖,望舒在冰麵上坐了下來,目光回到了昏迷的王身上。
“我是來殺你的,卻救了你,總有點不甘心。”望舒低語道。
***
“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在荒漠裏迷了路,他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正確的路,便隻能靠直覺選了一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遇到綠洲……第二天的時候,村落的人在綠洲不遠處發現了一具屍體。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論處境如何,都要堅持,不能放棄,不放棄,綠洲就在不遠處,放棄了,綠洲便永遠都到不了。”
辛箏坐在篝火邊聽著鯈在臨時搭起來的台子上給所有人講著故事。
不得不說,鯈對得起心醫的名頭,各種激勵和開導人,給人希望的故事信手捏來,講得更是聲情並茂,令人情不自禁的被他講的故事吸引,沉浸其中。
正聽得入神,忽的感覺到自己身邊多了個人。
辛箏下意識的拔劍,在看清身旁坐下的人是誰後又將拔出了半截的劍摁回了劍鞘。“你無事吧?”
望舒怔了下,沒想到辛箏第一句話會是這個,回道:“我很好。”
辛箏仔細打量了望舒一番,又嗅了嗅,沒嗅到血腥味。“王呢?”
你沒把人給殺了吧?
“我在他的脊椎上做了點小手術。”望舒道。“他以後都無法站起來了。”
“你截他的脊椎神經?”辛箏無語。
望舒挑眉。“師姐教了你很多。”
辛箏問:“王可知是你做的?”
“知道。”
“你沒蒙麵?”
“沒有。”
“沒給他用黑甜散?”
“沒有,不過他本來就受了重傷失去了意識,不需要黑甜散。”
辛箏不解:“那怎還知道是你做的?”
“中途他疼醒了。”
辛箏:“.……”做手術時給病人用黑甜散是基本素質,謝謝。
望舒問:“我答應了你沒殺。”
我也沒想到你真的把人給搞殘廢了。
辛箏:“.……你之前好像說過,疍族來自於西方的陸地,那裏有著不比元洲遜色多少的文明。”
望舒嗯了一聲。
辛箏誠懇道:“不如你馬上啟程去旅遊吧?過個十年八年再回來。”
十年八年後也該天下大亂了,王哪怕想找望舒算賬,也不會有那個能力。
望舒讚同。“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走之前我得將這些流民送到辛原,鯈的能力不足.……你若是願意代替,也可以。”
辛箏想也不想的拒絕:“葛天國轉完了我便要去西荒,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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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甜散等於麻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