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辛箏
相對於金烏台與北方龍伯雪國發行的錢,那枚布幣不夠精致,但比起不少山東方國流過來的錢又好上不少。
柄略長,上寬下窄,有一個用來串線的圓孔,兩肩是平的,束腰,兩足是方足,整體狹長,長約寸許。
出奇的是布幣並非常見的紫銅材質,顏色和銅布有些不同,但漁夫的語言太匱乏,沒法確切的描述出來。
銅布身上也不像常見的錢幣一樣兩麵都是文字,而是一麵文字,一麵是精美的鳥紋。
“貴人,這是何錢?小人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錢。”船夫道。
正對著太陽光對著錢出神的辛箏聞言下意識的回道:“這不是錢,這是武器,這是世間最可怕的武器。”
船夫奇道:“武器?可這明明是錢。”
辛箏微微一笑,笑容明亮柔和。“是錢,也是殺人於無形的高明武器。”
見船夫聽不懂,辛箏甚為有耐心的解釋道:“你可知貝錢和骨貝這兩種錢?”
船夫回以茫然的眼神。
西荒幾千年前就不流通貝錢了,沒辦法,靠著輞川海,想獲得貝殼太容易了,也因為隨處都是,便無法再做為錢幣,很早的時候西荒便廢除了天然貝錢。
骨貝倒是堅持了更久,但.……六十多年前龍伯越過大雪山後,沒了大雪山的阻隔,在不打仗的時候雙方都會有商貿往來,龍伯族畜牧業發達,多獸骨。
骨貝,顧名思義,用獸骨製成的錢幣,仿海中貝形而刻,狀如貝殼,正麵中間刻一條縫,縫邊刻為貝齒形。
製造並不難,隻是材質不容易弄到。
並非所有的獸骨都適合製骨貝,一具獸骨架,可以用來製成骨貝往往隻有幾根骨頭。
龍伯幫造□□的人解決了材料問題。
彼時太昊琰已經整合了西荒人族,發現問題自然會解決,骨貝很快便從人族錢幣體係中退出。
辛箏解釋了下這兩種錢幣是什麽,然後對漁夫道:“我舉個例子好了,集市上肉鋪每天賣的肉是一百斤,一斤肉一枚骨貝,後來有個造□□的,弄到了很多獸骨,做了很多很多的骨貝,把一百斤肉都給買走了。肉鋪的屠夫拿著錢去買糧食去買豚宰肉,將錢花到了別人的手裏,你說會發生什麽?”
船夫沒聽明白:“會發生什麽?”
“集市上賣的東西並沒有增加,但是集市上的錢增加了。”辛箏重新組織整理了下詞匯和自己的思路,用更為簡單的說法來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原本是一百枚骨貝買一百斤肉,但現在有兩百枚骨貝,肉卻隻有一百斤,能買到多少肉?”
“一百斤。”船夫想也不想的回答。
辛箏點頭。“對,那需要花多少錢?”
“自然是一百骨貝。”
“錯,是兩百枚骨貝。”辛箏道。
船夫一臉懵逼。“可肉價不是一枚骨貝一斤肉嗎?”
辛箏道:“是啊,但市麵上的錢多了,肉卻沒有增加,所以肉價便漲了。”
船夫:“.……”這也行?
辛箏由衷的道:“所以,我真的很佩服風洲。”
海裏有龍族,北邊有龍伯,西邊和南邊是人族,境內又因為小冰期和地震災害頻發,居然還能有精力設計人族。
人才啊。
精力無極限啊。
更無奈的是這局居然至少也得三四十年了,那會兒她都沒出生呢。
長生種就是這點好,提前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給你挖坑。
這坑挖得還甚為精妙。
誰能想到錢還會不值錢?
用假天然貝和假骨貝從人族弄走了大量的資源,又讓人族的錢變得不值錢了,底層辛辛苦苦攢了一輩子的錢,臨到老卻發現一生的積蓄什麽都買不起,還有比這更殺人無形的嗎?
諸侯征伐混戰,金屬不是用來鑄造禮器就是用來鑄造武器,用來鑄錢的很少,因而氓庶買東西大多用天然貝錢和骨貝,銅錢是大額的錢,氓庶中的富庶人家才會常用。
最蠢的是這麽多年都沒人發現。
哪怕是隱約察覺到貝錢和骨貝不值錢了,貴族們做得也是從氓庶手裏買東西用貝錢和骨貝,征稅和賣東西都隻收銅錢、布帛等物。
至於錢為什麽不值錢了,不過微不足道的小事。
貝錢與骨貝的購買力本就低,貴族一頓飯都是數十甚至數百布幣,貝錢和骨貝貶值對他們的影響雖有,但並不大,甚至還是良性影響,可以更好的盤剝底層。
若非覺得十年來貝錢和骨貝貶值得速度太驚人了,她也不會想到讓人去查查市麵上那麽多的貝錢、骨貝都哪來的,然後……雖然風洲做得很隱蔽,但架不住碰上個較真的,越是查不出頭緒越要查清楚,查了快十年,終於查到蛛絲馬跡背後羽族的身影。
但查清楚了也沒用。
帝國底層的錢幣體係已經被搞崩潰了,底層的氓庶已不再用貝錢和骨貝,普遍以物易物。
更高額度的錢幣風洲倒是沒做什麽,也不需要他做什麽,銅布早就被人族的諸侯貴族們給搞得一塌糊塗了,每個勢力都會鑄錢,哪怕是同一支勢力,不同時期鑄的錢含銅量和規格也不同,尤其是含銅量,大部分時候都是一降再降的。
船夫不知道風洲是誰,他隻是一個平民,羽族的王離他太遙遠了,但□□是什麽他還是明白的。“貴人手裏的是□□。”
“自然不是。”辛箏道。“這是我的國家鑄的一種新錢。”
辛箏在身上找了找,找出了一枚銅布,體型比方才那枚要小一些,長約不足寸。“這是兩銖錢,不過辛原的氓庶為了方便都稱它為銅錙,雖然我也不明白,明明它隻有兩銖,沒有一錙。”
六銖為一錙,四錙為一兩,兩銖相當於三分之一錙,稱之為三分之一錙錢還差不多
辛箏將兩枚布幣放在掌心。“這枚銅錙是用紫銅鑄的,旁邊的我管它叫大錢,鑄造的時候也用銅為主料,但加了銀、金、白銅等金屬,是合金,合金就是用多種金屬做成的混合金屬,總重量是三銖。一枚大錢值十枚銅錙,你看這裏,這些文字的意思便是值十枚兩銖錢,亙白1118年辛侯箏鑄。”
辛箏拿起大錢掐了下,沒有留下痕跡,又吹了一下,錢幣發出了響亮的聲音。“是不是很不一樣?”
船夫點頭。
辛箏道:“本來是想鑄銀布和金布的,但元洲的銀礦和金礦遠不如銅礦,還分布得特別不均衡,金礦多在北荒,銀礦多在西荒,而且兩銖錢的購買力不是由銅本身的購買力決定,虞說靠銅的購買力決定,太不穩定了,所以把兩銖錢的購買力和糧食掛鉤,這樣隻要地裏一直有糧食種出來,兩銖錢就不會貶值。但這樣一來,鑄銀布和金布,會需要更多的金銀,就隻能換成了摻銀的合金。”
風洲委實是給她上了一課。
最初的時候還覺得兩銖錢夠用了,不過意識到風洲操縱帝國錢幣體係崩潰的事後,她覺得遠遠不夠。
寧可自己費時費力吹毛求疵也不要敵人來幫自己挑刺,前者最多就是煩,後者卻是真的要命。
“不過兩銖錢的購買力因為和糧食掛鉤,就不能太大,不然一枚錢能買一大堆糧食,交易起來會很不方便,就好像,一枚錢可以買兩隻雞,但我隻想買一隻,兩銖錢本身又是最小的錢,你說小販要怎麽給我找錢?”辛箏問。
船夫道:“可以搭點別的。”
辛箏道:“但我隻想買一隻雞,別的什麽都不想要,是不是就很不方便了?”
船夫點頭,是挺不方便的,想找錢都沒法找。
辛箏繼續道:“所以這兩銖錢的購買力就不大,但也有個問題,它的購買力太低了,氓庶的日子好起來後想買別的,比如一些比較奢侈點的,好一點的布匹,增加食物美味的調料,一輛手推車,一頭驢,就需得用到很多的兩銖錢,分量沉,還危險,你隨身帶著一大包錢出門等於告訴賊人自己是肥羊,趕緊來下手,錯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
這比喻太生動了,船夫瞬間就理解了,忙不迭點頭。
“所以虞就說想鑄一種購買力更大的錢。”辛箏示意了下自己手裏的合金大錢。“重量隻多了一銖,卻相當於十枚銅錙,是不是就沒那麽顯眼了?”
雖然有計劃鑄錢和實際行動是兩回事,時機一直都不是很合適,畢竟發行大錢,就得保證它能在市麵上廣泛流通而非像現在的馬蹄金、麟趾金什麽的隻存在於貴族之間的往來。那鑄了還不如不鑄,繼續用原本的金幣當大額錢幣。
時機不合適,虞卻萌生鑄大錢的想法完全是被辛箏給逼的。
辛箏自己鑄錢,一半是因為辛原的錢貨太淩亂了,讓人看了就頭疼,另一半則是想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這年頭,底層氓庶不識字,不關心也沒資格關心國事,莫說別國在位的國君是哪位,便是本國在位的國君是哪位,很多人都不知道。
辛箏曾經好奇的在底層氓庶中詢問過如今在位的國君是哪位這個問題,然後……雖不至於一千個人一千種回答,卻也半斤八兩,隻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答對了,因為他們生活環境周圍有幾個識字的讀書人,無意聽到的。別的人,答什麽的都有,其中一個答的國君更是.……辛箏回去問了不少人才知道那是自己五六百年前的祖宗。
她希望氓庶記住自己是誰,不論是本國的還是別國的。
鑄錢無疑是成本最低的法子。
氓庶不關心國君哪位難道能不關心自己手裏的錢?
帝國錢貨的淩亂迫使氓庶不得不關注各種各樣的錢,從中對比,買東西賣東西時避免收了不值錢的錢。
雖然也可以以物易物,但不方便的地方太多了,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拿來換的東西是恰好是別人想要的。
如果這時候出現一種錢,質量碾壓所有的錢,氓庶會不會記住這錢是誰發行的?
她名字可都刻在錢上了,得多超凡脫俗的人才能連錢長什麽樣都不關心?
既然抱著擴大影響的心思,對於發行的錢辛箏自然下足了功夫。
用料足,含銅量一點都不摻水。
工藝精湛,甩開劣質錢一百條街。
紋飾精美,一麵文字一麵辛國的圖騰畢方鳥紋。
自帶防偽功能,銅錙的邊緣有一圈細小的花紋,有沒有被剪邊刮邊,一目了然。
每一枚錢都一模一樣,如同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事實上也的確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人族鑄錢都是先做一個範,再鑄錢,一範一枚錢。
人族的金屬錢少,除了大量的金屬被用於鑄造武器,也有這方麵的因素。
一範一模,若是大量的鑄錢,成本就太高了。
人族,不是其它種族。
羽族用的是永久範,不同於人族的陶範,羽族的永久錢範用的是一種叫黑金的稀有金屬。是靖族建立的焦饒王朝還沒滅亡時在地底深處發現的礦物,不過隨著焦饒王朝的滅亡,這種金屬就很少有開采的了。
別的種族沒法子下那麽深的地底,而讓靖奴下那麽深,肯定一去不回。
黑金範的優點是可以一模用很久,反正風洲在建立第二王朝時打造的那批黑金錢範據說現在還在用。
缺點是黑金的熔點特別高,光是怎麽讓黑金變成液體也是個問題,靖族的解決辦法是借助地底熔岩,風洲借的是火山熔岩的高溫。除了熔點還有數量和價值問題,黑金的稀有金屬,非常非常的稀有,一塊黑金的價值最少也相當於十倍於其重量的赤金。
錢範的價值是錢的千百倍,堪稱荒謬。
風洲當年能想到如此荒謬的錢範並且付之實施很大可能是因為他的壽命,錢範是很值錢,但因為是可以反複使用的東西,用得越久,鑄的錢越多,成本也就越低。
辛箏肯定不可能和風洲比命長,但她要鑄的錢隻會比風洲更多,黑金錢範同樣適合她。
更幸運的是她的祖先裏有一位國君有一柄黑金鑄造的寶劍,雖然他死的時候寶劍做為陪葬品一起陪葬了,不過沒關係,挖開陵墓和祖先打個招呼借用一下便是,祖先沒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許。
因為用的是同一批模,辛箏鑄的錢全都跟同卵多胞胎似的。
碾壓眾多錢幣的品質讓辛錢成功成為了最受歡迎的錢。
辛錢大量的流出辛原,時至今日已經成了兗北最受歡迎的錢,但也因為誰都想要這種錢,並且得到後因為它的保值都不想花,而是存起來.……市麵上的辛錢始終不多,辛原更是錢荒得厲害。
鑄錢的工坊晝夜不息的鑄錢也解決不了錢荒的問題,而且鑄錢需要用到大量的銅,辛原南部是燕環山,有不少銅礦,但……帝國境內的銅礦分布同樣不均衡,大銅礦不是在西荒便是在南方。
虞知道辛箏的謀算,不敢說什麽製止錢幣外流的想法,便想到了鑄大錢。
大錢的購買力大,耗費的銅料又少,雖然需要用到銀料,但隻是摻一定比例的銀而非純銀。
至於氓庶用不了這麽大的錢,不還有商人嗎?
往來辛原的商人都是帶著大量的糧食布匹來賣,再買牛馬、肉食和皮草帶回去,都是大宗貿易,每次用三銖錢結賬都相當麻煩,用大錢可以省不少事。
但因著沒有合適的時機,這事便一直沒辦,拖了兩年多。
直到今歲大量的流民湧入,流民將一路上搶的糧食和珍寶全都出手給虞。
虞與辛箏書信往來商量了下,便開始鑄大錢,用大錢結賬給流民。
流民們也很能接受,收益是要按人頭分的,雖然收益很大,但因為分的人太多,最終每個人少則幾十枚銅錙,多則幾百枚,財不露白。
用金子結賬,體積和重量倒是小了,但且不說虞沒那麽多金子,便是有,流民們也不好分。
大錢隻要能用於購買東西,流民便很滿意,數量少,購買力大,目標小,方便藏,也不容易招賊惦記。
船夫不清楚這些內裏,但還是對辛箏的問題給予點頭的回應。
銅錢如果多了,的確容易招賊惦記。
“那我一會拿這個錢付船費如何?”辛箏問。
船夫:“我隻收銅錢,你這個錢雖然好,但西荒沒有,沒有就沒人收。”
辛箏腹誹不是西荒沒有就沒人收,而是你們的錢幣比山東穩定多了。
太昊琰滅國無數的另一個好處就是解決了鑄幣權問題。
貴族有鑄幣權,但國都亡了,沒了封地,貴族還是貴族?還能私自鑄幣?
至於本國貴族,但結束了綿延戰火,進入休養生息期後太昊琰又花了十年時間打壓本國貴族,最終收回了鑄幣權。
錢幣體係穩定,沒有對更保值的錢的需求,自然不會對萬裏之外的國度發行的大錢有太大興趣。
合金錢裏的銅銀含量鬼知道是多少,遠不如收銅錢更保險。
沒辦法,在兗北,所有人都知道辛錢裏的銅錙購買力和糧食掛鉤,而不取決於銅本身的貴金屬價值,大錢亦然,它的購買力掛鉤於銅錙。
因而錢幣裏的貴金屬含量並不重要。
但西荒太遠了,錢幣的購買力取決於貴金屬本身的價值。
辛箏道:“那算了。”
船夫拿碗給辛箏舀了一碗水。“貴人說了這麽久喝點水吧?”
辛箏瞅了瞅船外的海水,說是海水也不盡然。
羽族的典籍記載裏,西荒這一片在遠古時的名字是千澤平原。
千澤是輞川海的前身,後來地形地貌改變,河流湖泊匯聚,最終形成了輞川海。
也因為前身都是淡水湖泊,輞川海雖然有個海,卻是淡水。
淡水可以直接飲用,因而輞川海四周的人族都是渴飲輞川海水的,但……辛箏搖頭。“多謝,我不飲沒煮沸過的生水。”
鬼知道裏頭有沒有寄生蟲,從小時候在青婧的實驗室裏看到一張水蠱病人的解剖圖,好奇的詢問,然後被上了一堂寄生蟲病的課,自此她這輩子都飲不得一滴生水了。
船夫載客往來輞川海沿岸,見過的貴族不少,能理解貴人們各種各樣的講究,辛箏隻是不飲生水而已,不算怪。
想了想,船夫翻出了兩枚果子給辛箏。
辛箏詫異的看著船夫,服務這麽周到?
船夫道:“雖然小人並不能完全聽懂貴人的話,但以前從未有人如貴人般與小人說這些。”
貴人們是不屑與平民交流的,哪怕交流也多是詢問哪裏的風景好之類的。
像辛箏這般認認真真的用最淺顯的語言和他聊錢的,這是頭一個。
辛箏:“.……”我就是身上沒帶銅錢而已。
從葛天國一路狂飆至西荒,身後的刺殺追殺層出不窮,她委實沒時間找地方換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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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電視,沒有網絡的古代,皇帝是怎麽讓不關心也沒資格關心皇位上坐的哪位的底層知道皇座換人了的?
記得以前看到過新聞,都新中國了,偏遠山村裏還以為大清朝。還有桃花源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也側麵說明了古代的信息傳播能有多坑。
想來想去,有點明白古代每個皇帝都要鑄新錢了,平民可以不關心皇帝哪位,但不可能不關心錢。
以及本文設定人族的錢幣淩亂,但度量衡很統一,甚至不同種族之間的度量衡標準也有很大一部分重疊(元洲第一王朝時留下的遺產)
重量單位裏,六銖為一錙,四錙為一兩(五十克),十六兩為一斤,三十斤為一鈞,四鈞為一石,這是所有種族通用的標準,還有一些更小和更大的單位因為是第一王朝滅亡後創造的,就不統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