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辛箏
辛箏搓了個熱水浴,生生搓下來一層泥,又用艾草熏了一個時辰,熏得渾身都是艾香一點鹹魚味都聞不出來了才去見王。
坐在輪椅上看著一份簡牘的王被辛箏身上的艾香給熏得腦袋下意識後仰了下,這是掉香料堆了吧?
辛箏留意到王的上半身後仰時,下半身紋絲不動仿佛擺設。
望舒與青婧不愧是同門。
隻要望舒想,青婧幹的很多事她也是能做到的,甚至做得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至少青婧沒有截別人神經,一次就成功,且無副作用的本事。
更厲害的是殘廢了這麽久,王竟然能夠瞞得嚴嚴實實的,她在君離那裏旁敲側擊過,君離完全沒意識到王可能殘疾了,雖然有覺得不對,但也隻是以為王不知道在算計什麽。
辛箏控製自己不再關注王的下半身,禮貌的行禮,然後直奔主題。“王為何將太昊侯的首級懸於城樓?”
王看了眼辛箏。“君離讓你來的?”
“是,不過沒他,我在聽聞此事後也會來尋王。”辛箏道。“此事委實過於不智,不知哪個蠢貨如此想不開給王出的主意?”
打一個巴掌後再給糖,糖才甜。
雖然不相信辛箏的忠誠,但王對辛箏的能力還是有信心的,君離可能因為自身的姓氏而為太昊侯說情,辛箏卻不會。“愛卿此言何意?”
辛箏配合的解釋道:“太昊侯明明可以選擇玉石俱焚,甚至引狼入室借龍伯之兵,但她沒有,為的便是一時痛快之後西荒盡歸龍伯。縱過去有千般不是,她亦是有做對的,若為大局而落得如此下場,日後帝國內部再起紛爭,誰還會想到大局?誰會願意做第二個太昊侯?為了利益也為了生存必然引狼入室。”
想了想,辛箏道:“當然,若有人能保證帝國內部永遠不會再起紛爭,這些話便當是臣無狀。”
王將手裏的簡牘遞給辛箏。
辛箏不解,但還是接過看了起來。
簡牘上的文字是王畿文字,寫得……非常好,堪稱書法大家,隻一個問題,這字不是人族寫的。
這是一封來自龍伯雪國的國書。
雪王狐退位了,傳位於王孫安瀾,即王女夏同太昊燁之女。
這封國書是以新王的名義寫的,內容可以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追溯自己的血脈,表示自己是炎帝之後,如今王師西征,自當遵循禮稱臣。順便拍了一通王的馬屁,發表了一番支持禪讓製的話。
同樣是支持禪讓製,普通人出聲支持和炎帝嫡長後裔開口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但這個後裔是個混血……辛箏總覺得哪怪怪的。
繼續往後看。
第二部分,新王,不,應該是新侯,雪國的新主在國書中對自身的定義是西荒的諸侯。
雪侯表示自己雖然沒見過曾祖母,但她時常聽太昊燁提起曾祖的風采,甚為崇拜孺慕太昊琰,還有太昊琰一家子的成員,雪後也一一表示了自己的尊敬。
辛箏將一大段每個字都在訴說孩童孺慕與親情的話給凝練總結了下:雪侯自知自己血統不純,但沒關係,從母血統純正,又是太昊琰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統繼承人,所以她會一生尊敬與輔佐從母。以及,曾祖雖犯了錯,但終歸以死謝罪了,雪侯非常卑微的乞求王允她來金烏城為曾祖安葬。
繼續往下看。
要稱臣,按照規矩自然要進貢,雪侯表達了下自己的誠意,願進貢可以做為戰馬的良馬三千匹還有很多黃金。
辛箏逐字逐句的看完,抬頭看王,發現王沒有開口的意思,便自己開口了。“寫這封國書的人與太昊侯必定相識,且曾交情深厚。”
不知道太昊琰長孫自刎的消息說明這封國書寫的時候金烏城還沒易主,知道太昊琰以死謝罪了,說明對太昊琰非常了解,哪怕太昊琰還沒死就已經猜到太昊琰會做什麽了。
王道:“你還為太昊琰求情?”
辛箏道:“王,您可能有誤解,與異族有交情並不代表就會背叛人族,臣敢說,寫這封國書的人必定被太昊侯捅過刀,可能還不止一刀。字裏行間盡是孺慕,想讓太昊侯入土為安的心是真的,想借王師之手殺盡太昊侯純血子孫的心也是真的。”
辛箏可以篤定的說,寫國書的人和自己是同類,純得不能再純的同類。
王問:“那你覺得,國書中一生尊敬輔佐新任太昊侯的話是真還是假?”
辛箏回道:“若王不殺太昊侯純血子孫,雪國必定會成為新任太昊侯最忠誠的臂膀。”
將心比心,她要是布局者,又有長達千年的壽命,真的不介意一生忠誠新君為新君鞍前馬後,反正新君撐死也就活個一百年,一生很短的。
王無言。
辛箏趕緊補充道:“但王若殺了,西荒人族的民心將盡歸龍伯。”
畢竟那是太昊琰唯一的直係後代了,而且孝順又重情的孩子,誰不喜歡?
當然,你要將在南溟蹦躂的那條魚給找回來繼位就另當別論。
但讓魚繼承和讓雪侯繼承有區別嗎?
倆都不是純血人族。
這是陽謀。
不管是殺還是不殺,雪侯都不虧。
破局的法子也不是沒有。
管它三七二十一,生死看淡,不服就幹,和雪國大戰三百回合,滅了它。
然,剛剛打了好幾年的戰爭,不管是西荒還是山東九州的人族都受不了了,王若堅持繼續和雪國再幹一場,一定會深刻體會到什麽叫暴/動。
而且,東邊沃州正熱鬧著呢。
雖然都是龍伯,但雪國和貊國是兩個國家,而且還正好位於帝國北方邊境的兩端,一個極東,一個極西,哪怕四帝任何一個再世也不會這麽想不開。
見王不語,辛箏也沒再繼續勸什麽。
知道你很想殺雞儆猴,但殺雞也得挑合適的雞,不能逮著一隻雞就殺。雖然不殺也有後遺症,可殺了的話以後的問題更麻煩。
王沉默了好一會,終是道:“斬上書將太昊琰梟首之人的首級,厚葬太昊琰,優待其子孫,保留太昊國三十城的疆域,其餘土地,三十城劃入王畿,其餘土地重新分封。”
辛箏道:“太昊侯下葬,可令雪侯前來奔喪。”
王看著辛箏。
辛箏解釋道:“臣有些好奇,龍伯對自己的王為一個人族奔喪的接受程度如何。”
順便,她也想看看這封國書的書寫者是哪位。
解決了問題,辛箏順理成章的告辭。
一出台城就看到了門口等著的君離。
“我知道一家烤羊肉味道極好,可要去嚐嚐?”坐在安車上的君離對辛箏伸手笑問。
少年俊朗如天人,龍章鳳姿,笑起來更是如沐春風。
辛箏詭異的有種照鏡子的感覺。
但不是鏡裏鏡外一模一樣的那種,而是像鯈編的一個關於鏡子的故事。
照鏡子時看到的是截然相反的模樣。
她笑起來也很好看,明亮柔和,令人驚豔,但笑容之下……肯定和表相反著來。
眼前的少年笑的時候卻是表裏一致的。
“不問我結果如何嗎?”辛箏問。
“兕子要做的事可有做不成的?”君離道。
辛箏想了想,回答:“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那不就是了,吃烤羊肉慶祝一下?放心,做烤羊的時候我會讓人全程都盯著。”君離保證道。“你與我出行,我一定會保證你的安全。”
辛箏對此不置可否,卻還是抓住君離的手上了車。
烤羊肉的食肆非常高檔,掛了六個幌子。
這樣的食肆自然不會隻賣烤羊肉,但烤羊肉是它的主打。
肉質鮮嫩的羊羔被清理幹淨後刷上層層調料,再烤熟,羊的內髒也統統都沒浪費,都做成了菜肴。
因著君離提前預定了,因而坐上來沒一會烤全羊便送上來了。
辛箏聞著香味忍不住道:“我有點慶幸我不是巫。”
君離愣了下,沒反應過來。
辛箏解釋道:“若是巫,我就不能享用它了。”
有個生母是巫的君離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巫宗的清規戒律相當多,當然,真正會老老實實守那些清規戒律的巫,基本找不到,至少君離很確定自己生母不是。
巫的飲食不僅一日隻能吃兩餐,過午不食,每餐胃口是多少就隻能做多少食物這般簡單,吃什麽也同樣有規定。
不食動物幼崽,不獵也不食帶崽的母獸。
羊羔肉顯然在動物幼崽之列,不能吃。
“就算是巫也是會吃的,現在哪還有巫會老老實實遵循戒律?”君離歎道。
人族內部的腐朽不僅僅是王侯貴族,巫宗也不遑多讓。
辛箏道:“有啊,辛國的國巫就是個老老實實守清規戒律的。”
還有青婧與望舒,那倆也是。
雖然很荒謬,但這對在破壞的道路上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巫子都很遵守巫的戒律。
至少大部分都遵守。
戒律要求巫要幫助落難的同類,望舒做到了,青婧……她不心血來潮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君離聽說過辛國的老巫,是連山氏的族人。“你說的是鼉巫嗎?我聽阿母說起過他,是一位應該尊敬的巫。”
辛箏想了想,讚同。
老巫確實值得尊敬,就是倒黴了點,被派到辛原擔任國巫,三觀被辛氏給摧毀了一次又一次。
一邊點頭一邊一手抓著一塊肉一手用割肉的刀切割,一塊羊腿肉割了下來,辛箏用手抓著送進嘴裏,烤羊是按著她的口味來做的,刷了兩倍的糖水,又嫩又甜,還有一種很難描述的辛辣滋味。“用了什麽調料?感覺和我以前吃過的不一樣,好辣,但辣得很好吃。”
出生草原,她吃過的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離開辛原後吃到的羊肉就沒有能和辛原的羊肉比的,但這一次吃到的不僅能和辛原羊肉比,還超過了。
“你說的大概是玉椒粉,是一種從南方傳來的調料,烤肉時加一點,會更好吃。”君離解釋道。“隻有這家食肆有。”
他帶辛箏來這裏就是為了這道玉椒烤羊羔。
“很貴吧?”辛箏順手切了一大塊羊肉放到君離麵前的碗裏,拿著刀順手劃了幾下,沿著肉的紋理輕鬆的將大塊羊肉變成了小塊。
正發愁怎麽切羊肉的君離高興的舉箸夾碗裏的羊肉。“還好。”
說完咬了一口夾起來的魚肉,雖然甜得有點齁,但還是很格外味美。
“你剛才臉皮有點抽。”辛箏道。“能貴到讓你覺得肉疼,不至於和黃金一樣貴吧?”
“確切說,它比黃金更貴。”君離回答。
切下一條羊後腿大啖的辛箏不由愣住,旋即繼續啖羊肉。“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君離莫名無奈。“我隻是單純的發現了一家好吃的羊肉想讓你也嚐嚐。”
“比黃金還貴。”
“我又不會天天請你吃,隻請這一頓而已,以後你想吃還得自己花錢。”
辛箏聞言不是很能理解。“不是,別人放血請吃飯都是有求於人,你倒好,放血隻是為了請我吃羊肉?”
雖然君離以前也沒少請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送東西,但這回這麽貴的還是頭回。
君離反問:“不可以?”
辛箏想了想,回答:“可以,但正常人不會這麽幹。”
“那你當我不正常好了。”
辛箏挑眉。“生氣了?”
“沒有。”君離恨恨的咬了一口羊肉。
辛箏瞧著君離,忽問:“你為何對我如此好?”
若君離有求於她想得到什麽也就罷了,但君離一直以來從她身上得到的並不多,而且回報給她的更多。
君離道:“你待我也很好呀,別否認,我感覺得出來,你對我沒什麽算計,不像對別人,你每回和人相處我都有種你在掂量一塊肉適不適合現在吃,以後吃又該怎麽吃的感覺。”
辛箏一時語塞,某種意義上,君離的直覺沒毛病。
“但你和我在一起時不是這樣。”君離道。“你又是為何?”
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君離淺褐色的眸子還是準確無誤的瞧著辛箏的所在,心髒撲通撲通的,蹦得特別厲害。
辛箏想也不想的回答:“你不會突然捅我一刀。”
這回答不在預期,君離的眸子不由瞪大,錯愕的看著辛箏。
辛箏繼續道:“雖然你以後也可能捅我刀子,但以你的心性肯定會先和我打招呼,告訴我以後就是敵對了。當然,人心易變,也許你以後會改變,但認識你都十年了,你一直沒變,我也就沒變,說實在的,跟你相處挺輕鬆的。”
雖然被害妄想症嚴重,但她又不是天生如此,能和人正常相處,哪怕以後遲早掰,那也是以後的事。
不過,誰能想到君離的心性多年未變。
君離想說點什麽,但辛箏話裏的信息量太大,他實在不知先說什麽。
“罷了。”
辛箏不解。“什麽?”
“沒什麽,隻是覺得,你能得到片刻放鬆也好。”君離道。
至於更多的,何必強求。
看他老爹和老娘都強求成什麽樣了。
一個死了,臨死想見另一個一麵,另一個硬是耗到前者涼透了才出現。
現在這樣也好,至少他是獨一無二的,踏出之後,誰能保證不會變成少昊旅與連山果第二?
辛箏疑惑的看著君離。
君離推過去一杯梅漿。“再好看你看了這麽多年還沒看膩?別光吃羊肉,也喝點梅漿,一肚子羊肉容易上火。”
辛箏聞言沒再繼續思考下去,接過漆碗送至嘴邊咕咚咕咚喝了半碗。
玉椒太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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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椒是胡椒的別名。
本文設定又沒胡人,不好叫胡椒
以及,王想對太昊氏下狠手,因為太昊琰自立為王造成的影響太惡劣了,兩王之爭格局維持了六十年,禪讓與世襲兩種理念就掐了六十年。所以他想效仿白帝當年對扶風氏做的,在太昊氏身上重演一遍。
但他忘了一件事,時代已經改變了,同樣的事在太昊氏身上來一遍,效果不會有當年那麽好,做人不僅要因地製宜,還得因時製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