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辛箏
折騰了一天,辛箏終於能泡上熱水澡時常儀與望舒早已手牽著手升上了高空,泡到一半時差點在浴桶裏睡著,最後隻能省略了頭發。
頭發洗了至少半個時辰才能幹,她不確定自己能否等那麽久,但濕著頭發睡覺她也怕落下後遺症,人體最脆弱也最重要的器官便是腦袋了。
寧願明天早點起來再洗也不要晚上濕著頭發睡覺。
第二日君離尋來時辛箏已坐在院子精神抖擻的晾頭發,順便享用食時還有一兩個時辰,卻已提前的朝食。
她的飲食隨著食量的增加已大大的改變。
一日三餐。
天還麻麻亮便開始享有朝食,也是一天中分量最多的一餐。
正午時用午餐,晚餐還是正常的晡時,隻不過從一天中的第二餐變成了第三餐。
做為一天中吃得最多的一餐,辛箏的朝食甚為豐富,有魚有肉有菜還有羹湯,但因為是在西荒,離輞川海不遠,食案上出現最多的還是魚,烤魚、炸魚和水煮魚各一大盆。
見到君離來了,辛箏招呼君離坐下。“吃過沒?”
“還沒。”
“照這個分量,再加一份。”辛箏對自己的暗衛道。
雖然也有雜役仆人,但考慮一下自己和君離的情況,吃的東西還是慎重點比較好。
君離能夠從通過氣味判斷出食案上的朝食有多豐富,不由道:“你吃這麽多?”
“對啊,一天之計在於晨,一日三餐,最重要的也是朝食。”辛箏理所當然道。
君離奇道:“你不怕胖成一坨嗎?”
“我這幾年都這個標準,一點都沒胖。”
“那隻是你年輕。”
“就算以後我也不年輕了,誰敢跑到我麵前跟我說我胖得跟豚似的?”辛箏反問。
她很有成人之美的美德的,活膩味了的話,她一定會慷慨成全。
君離回道:“我。”
“你能看到我胖成一坨的模樣?”辛箏問。
當然不能。
君離噎住了。
“都看不到,你要如何對我說?”辛箏問。
君離無言。
辛箏為君離剛拿來的碗裏夾了一條熱氣騰騰的巴掌大的炸魚。“來,多吃點,你比我大,肯定比我先胖成一坨。”
正準備夾魚吃的君離的著頓了頓,還是繼續夾魚吃。
炸魚是用羊膏脂炸的,炸得外焦裏嫩,連魚刺都炸得酥脆,盡管君離不太喜歡吃魚,還是很喜歡這道菜,一點都不需要挑刺,夾著直接咬就行了。
吃完一條再來一條。
看到飛快見底的炸魚,辛箏狐疑道:“你一大早拖著傷來尋我莫不就是為了蹭飯?”
“我陪你一起去看書。”
“不用,你摸摸自己的眼睛,眼圈多種,快趕上咱們在寧州時見過的食鐵獸了,傷口疼得一夜都沒睡好吧?”辛箏覺得對待傷員還是得給點特殊待遇,早點養好早點解脫,一天十二個時辰身上傷口都不是疼就是癢,多難受?
“我不太放心。”君離道。“一點小傷而已,又不妨礙行動。”
見君離堅持一定要去,隱約意識到自己今天可能會遇到點麻煩的辛箏也不勉強。
因著時間急,暗衛最終沒給君離準備一份如同辛箏一般的朝食,而是搬了一盆燉羊肉回來,本來是給辛箏當午餐的,小火燜著,中午吃的時候正好軟爛入味,不過提前當朝食也無不可,反正都熟了。
至於羊肉吃多了會有點上火,醫囑囑咐傷員多吃肉,有助於傷口恢複。
羊肉也是肉。
實在怕上火,大不了多啃幾斤降火的水果,多喝點降火的飲品。
君離也不挑食,想到今天可能會忙很久,一大盆燉羊肉全都幹掉了。
辛箏見此頓時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預感很快成真。
人族的文字不是記載在特製的用來寫字的縑帛上便是記在簡牘上,前者貴,後者沉重且麵積小。
因而人族著書寫文講究微言大義,別的種族哪怕不是同樣的文字載體,著書也是差不多的風格。短則百十字,多則幾萬字,很少有超過十萬字的。
超過五十萬字的,帝國建立迄今為止一掌數得清。
最長的書《大荒紀年》當之無愧,從帝國建立初期就開始寫,落筆者巫即殿,每隔六十年一更新,鬼知道它現在連載了多少字。
此書光是篇數就已經超過十萬了,沒辦法,做為帝國最正統的正史,《大荒紀年》不僅記載上到王侯公卿下到販夫走卒各個階層的事,哦,還有奴隸,盜趾是帝國曆史上在《紀年》裏擁有自己獨立篇章的奴隸,須知很多公卿貴族都沒這待遇,普遍是在子孫後代中出了名人時捎帶著提一下譜係時提到的,能不能有個名字都是個問題。
不僅記載各個階層的人物事跡,它還記載人族諸侯方國們的事,當然,相對於整個帝國層麵上的,給予諸侯們的篇幅要少很多,但再少,帝國六七千年的曆史……字麵意義上的積少成多。
曾經有人試圖將《紀年》的所有卷都給收集齊全,結果.……家財散盡,不是因為收集典籍把錢給花光了,而是為了修屋子和保存書把錢給花光了。
這也使得《紀年》的完整版隻有三個地方有:巫即殿,玉宮以及蒲阪薪火台。
其次的是《山海經》,白帝時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無力所著,記載了帝國境內的山川河流物產,因為對九州寫得比較細,因而又名《九州經》,又因為其中連別的種族的地盤也有一些記載,將元洲智慧生物已知的天下範圍都給收納進去了,也有稱之為《大荒經》的。
西荒雖然相對山東九州要貧瘠很多,但西荒也不是一開始就如今這般的,很久以前這裏也是氣候溫暖濕潤的好地方。
西荒也曾繁榮昌盛,城邑遍地,隻是氣候改變,海拔上升,最終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人走了,死了,但曾經攢的很多書都保存得不錯。
隨著太昊琰統一西荒,西荒諸侯公卿們世代相傳的典籍自然也匯聚於金烏城。
找書自然不可能一個人,那樣的話能找到多少書?
辛箏許諾君離,他的下屬找到的所有書,她會按字數付錢,百字一枚兩銖錢。
當然,如果書是重複的,那肯定沒有。
辛箏彼時覺得撐死也就給她尋出個幾萬卷書,結果……
辛箏瞧著手裏的清單。
君離是個妥帖的人,所有的書不僅分門別類的放在不同的屋裏,也可以說是倉庫,還給整理了個清單。
書的名字,字數,以及找到書的軍卒的名字。
辛箏道:“怎麽有這麽多重複的書?”
“哦,那些書都是不同的人注解的。”君離回道。“雖然很多人讀書學的都是一家注解,但我覺得你不會隻想要一家的。”
“那是肯定的,兼聽百家才能擇其長處為用。”辛箏回道。
人族不是隨便什麽人都有資格著書的,而為前人的人作注也同樣不是隨便什麽人都有資格。
普通人看了後可以寫下自己的見解,但要將自己的注解成書就別做夢了。
不過即便如此,注解也引發了不少矛盾。
辛箏就知道有個史官寫了一卷記載冀州中部長達五百年曆史的書,後人因為注解的差異,讓這卷史書的解讀產生了四個主要流派,小流派那就天知道多少了,四個大流派都認為自己的解讀是對的,於是乎.……掐了好幾百年,最終不掐了還是解讀出四流派的那四個家族陸續在權力的傾軋中人工滅絕,四流派的注解流出,繼承者因為是太過久遠的曆史,再加上四流派曾經掐架數百年,多少有些互相影響,這才能相對和平共處。
辛箏對此的看法是讀書太少了。
讀書不容易,不僅是因為脫產讀書習武很花錢,需要優渥的家境支撐,更因為你要讀書,總得有書。
書是極為珍貴的東西,每個家族都致力於藏書,但藏書一般都隻給子孫看,不給外人看。
這也使得大部分人一生讀過的書也就那麽幾卷,甚至隻有一卷的都有。
博覽群書的人也不是沒有,但要麽出身非常高貴古老,因為家族足夠古老,一代代的積攢,收藏的書也就夠多:比如望舒和青婧,玉宮是帝國最古老也一直綿延不絕的權力機構,莫說書了,便是帝國的機密這倆都當閑暇時打發時間的東西看著玩的;比如君離,出身古老的少昊氏,也就太昊氏可以和少昊氏比一比曆史長度。要麽就是足夠幸運,得到了奇遇,比如她,遇到了青婧。
一個人一生若隻讀一卷書,固然能夠讀得透透的,但同時也會將那卷書中的東西當成唯一的真理。
書中有道理,但沒有任何一卷的道理可以稱之為唯一的真理。
但接觸不到別的書,思維不免根深蒂固,最終遇到不同見解的書時會下意識的排斥。
例子的話,前頭一卷史書引發的數百年四流派之爭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掐了數百年,哪怕是辛箏也想寫個服字,閑出境界了。
這也使得她讓人編纂官序的教材時在需要提到前人注解時會將所有能找到的注解都給寫上去,哪怕不同的注解互相矛盾,但讓學生看的時候覺得頭暈也好過不假思索的全盤接受,腦子讀壞掉。
讀書是讓你判斷書中的道理有那些長處,然後選擇最合適的用,不是讓你將書中道理當成信仰來無腦捍衛。
“注解我理解了,但為何上麵還有畫?”辛箏問。
“你不是說對千裏餓殍圖有興趣嗎?”
辛箏回以我讀書多,你驢不了我的眼神。“千裏餓殍圖隻有一幅。”
七年自然/災害時畫旬描繪自己在西荒所見所聞的畫,最終送給了太昊琰,是他所有畫作中太昊琰最喜愛的。
辛箏見過畫山畫水畫美人的,從未見過有人畫餓殍的,便想瞅瞅。
清單上的畫豈止一幅,都快超過一千幅了。
“很多軍卒,不識字,看到有字的就帶回來了,我琢磨著你既然對畫旬的畫有興趣,我將他的畫還是畫得好的一些畫都給留了下來。”
“千裏餓殍圖在哪裏?我先去瞅瞅。”
“你不問問這麽多書畫你需要花多少錢?”君離不由問。
辛箏麵無表情的回答:“等我看完了畫你再告訴我,不要影響我看畫的心情。”
千裏餓殍圖以及千裏江山圖被西荒譽為傳世之作。
兩幅畫都讓君離收羅到了,擺在同一處,對比甚為鮮明。
千裏江山圖畫的是西荒綿延千裏的山與海,氣勢磅礴,恢宏大氣。
千裏餓殍圖,隻一眼便感覺一股煉獄森冷撲麵而來,讓人怵得無法再看第二眼,怕掉進煉獄裏,但那不是煉獄,那是人間,那是六十多年前的西荒。
辛箏盯著餓殍圖瞅了好一會,突然覺得走過那樣歲月的太昊琰最終還能顧全大局以整個人族的利益為重真的是個奇跡。
換了她,不攪個天翻地覆,洪水滔天才不會完。
辛箏又瞧了瞧別的畫。
畫旬一個人拔高了西荒的藝術水平,因而在西荒,繪畫比山東九州發展得更好,畫旬是西荒公認的第一畫師。嗯,畫師,不是畫匠畫工,畫旬是第一個被尊為師的繪畫者,當然,不是唯一的。
西荒六七十年裏湧現了大量的畫師,創作了無數佳作。
不同於山東畫工畫匠更多的還是在為神廟、殿堂與陵墓作畫,西荒的畫師們畫山畫水畫天畫地畫人畫萬物。
畫旬的風格算是最突出的,畫的不是山水便是人間煙火,前者很好理解,後者畫的是街道城邑與鄉野聚落村社,充滿了人間煙火與生活的氣息,也充滿了苦難,無邊的苦難中又有一點的甜。
看好一會,在辛箏以為這位畫師就隻會畫山水與人間煙火時終於看到了畫旬的人物畫。
隻一個問題。
大部分是太昊琰,少部分是畫棠。
尤其是太昊琰,開心的,不高興的,假做開心的,強打精神的,慵懶的,得意的.……每一絲微表情都巨細無遺。
辛箏由衷的道:“不知太昊琰有沒有看過這些畫?”
什麽都看不到的君離不解:“怎麽了?”
“隻是覺得,若是看過這些畫,她卻沒殺了畫旬,委實是真愛。”辛箏道。
“為何?”
“因為將心比心,若有一個人將我看得透透的,能夠看出我所有的心思,除非打不過,不然我一定會殺了那個人。”辛箏回道,不期然的想到了青婧的讀心術,她打不過青婧,也不想打。“若那人有著無與倫比的價值,我也會接受,以誠待她。”
反正謊言說得再好也騙不過青婧,還不如敞開心胸坦誠以對。
省時省事省力。
君離:“.……你真實在。”
“做人就得實在。”辛箏又看了幾幅別的畫師的畫作。“將近一半都是畫旬的畫,你們這是搶了誰家?居然沒跟你們拚了”
“沒搶,無主之物。”
辛箏詫異。“那撿的?”
“畫旬有一座畫廊。”
辛箏嗬嗬了下。
畫旬自望鄉之戰後便再無消息,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說無主之物也沒毛病。
雖然太昊琰的子孫還有活著的,但那些都不是畫旬的子孫,最有資格繼承畫廊所有畫作的是他與太昊琰的私生女,但畫棠在金烏城陷落後,唐勒與司徒師無奈投降前夕便隨南海鮫人離開了。
太昊琰與金天庚的子孫哪怕想說什麽,也不會有底氣。
最有資格的繼承人還沒死呢。
“我覺得,千年之後,人們提起畫旬想起的一定不是他的戰功赫赫。”辛箏道。
君離瞬間就聽懂了。“這些畫有多美?”
“美得讓我覺得自己是個草包,無法想到匹配的詞匯。”辛箏回答。
君離道:“當權杖與王座腐朽,唯有美永恒。”
辛箏聞言咀嚼了下。“誰說的?說得還挺有寫實的。”
雖然現實殘酷,權杖與王座高於美,但時光抹過後剩下的還真就隻剩下美了。
“是鬼方氏的一位先人留下的話。”
辛箏知道鬼方氏,神裔氏族之一,與巫謝殿的糾葛很深,職司是超度亡靈,巫姑的職司裏也有一半是超度亡靈,但超度這兩個詞也有不同的解釋,至少巫姑與巫謝對超度的理解如同雲泥之別。
巫姑殿是在死過很多人的地方舉行大祭,超度亡者去輪回,不要留在人間化為邪靈,說是超度不如說是鎮魂。
巫謝殿的超度則是和已經化為邪靈的亡靈有關,幹掉邪靈,讓死過一次的亡靈再死一次,死得透透的。
很難想象傳說中陰森森的鬼方氏會有人會有人留下這樣的話,但想想鬼方氏與巫謝殿平時主要打交道的是什麽,又不是不能理解。
將畫看得差不多後辛箏終於問君離:“我需要支付多少酬勞?”
君離伸出了左手,五根手指都伸出。
“五萬金?”辛箏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
“五十萬金,是方雷國的馬蹄金那種。”
辛箏默然。
君離:“.……兕子?你若是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幫忙。”
“你拿得出五十萬金?”
君離尷尬。“十萬金我拿的出來。”
辛箏微微側目,沒想到君離這麽有錢。“那也不夠,我想和軍卒們商量一下?”
“你想?”
“打欠條。”辛箏理直氣壯道:“我差不多是一個人來的西荒,如何能帶那麽多錢?先打個欠條,讓他們把家庭住址給我,我以後讓人送他們家裏去,若他們彼時還活著,錢自然給他們,若他們彼時已不在,那便交給他們指定的血親。”
“但你還是沒錢。”君離點出重點。
“那是以後的事,先把眼前這關過去再說,五十萬金,總能想到辦法。”辛箏無力道。
五十萬金。
經營金礦都不可能賺這麽多。
搶國庫.……算了,很難說國庫和她的庫房,哪個比臉更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