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鯈
亙白1109年冬。
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也能塞牙縫,鯈發現自己這段時間似乎在實力詮釋這一道理。
進入濁山國境內後不幸被盜賊給搶了,若非及時將錢財灑落爭取時間,可能他人也淪為釜中羹湯了。
所幸他是吃技術這碗飯的,隻要腦子在也還能吃上飯。
但,為什麽隻是進獵場偷采藥材,順便打個牙祭都能被逮個正著?不是說這片山林獵場很少啟用嗎?
鯈哀歎著自己的倒黴,姮卻是甚為好奇的嚐了嚐和偷獵者一塊發現的肉湯。
聞著格外的香,令人食指大動。
嚐了一口,是野豚的肉,豚肉腥躁,野豚肉就更上一層樓了,然而陶罐裏的肉的腥躁味卻很淡。
姮仔細瞅了瞅,發現陶罐裏除了肉還有不少藥材,讓肉的味道改善的大抵是這些藥材。
姮看向偷獵者,侍衛們發現鯈時是想直接射殺他的,但偷獵者反應太快了,身手敏捷得不可思異,最後還是四五個侍衛一起合力才將人給製服。但也因為這人的身手異於常人的好,便沒被當做普通的氓隸偷獵者處置,而是押了過來給她看看。
但姮瞧著,感覺對方不像刺客死士,甚至有點矛盾。
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五官很齊整,擱在氓隸中是個美人,但放在貴族中卻隻是中等,不是下下還是少年有一雙仿佛星子般璀璨令人見之難忘的眼睛,清澈幹淨通透,姮見過很多的眼睛卻從未見過比這更美的眼睛。哪怕是她八歲時去冀州參加巫女的繼位典禮,巫女望舒那雙美得她現在都還能想起來的眼睛也要稍遜一分。
少年雖然很瘦,但一點營養不良都沒有,從他的身體與皮/肉能夠判斷他經常吃肉,不然不能長得這麽高大健康,能夠經常吃肉的都是貴族,也可能是獵戶。少年的皮膚比氓隸要好許多,卻又遠沒有貴族那麽好,手上也沒有長年累月習弓的痕跡。
手臂上倒是綁著一把□□,但那把弩粗製濫造的程度令人拒絕稱之為弩,箭頭是燧石的。
另一把使用的武器是草叉,草叉的尖端綁著燧石刃。
若這是刺客死士,那姮很難不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是一個純粹的偷獵者。
姮問:“為何偷獵?”
鯈想了想,道:“您這話問的,草民很難回答。”
這回答有點出乎意料,姮來了點興趣。“為何?”
“貴人可知何不食肉糜?”鯈問。
姮喜怒難辨的道:“你罵我?”
求生欲頑強的鯈趕緊道:“不,我隻是想說貴人您不能強求饑腸轆轆吃不上飯的人不犯法,那是耍流氓。”
山川河澤是君侯與各級貴族的禁臠,對於氓隸是不開放的,但餓肚子的人遵紀守法的精神有幾分委實是個好問題。
姮聞言道:“說謊,你的身手絕非尋常人,你即便不是遊士也不會太差。”
鯈道:“我不是遊士,你覺得我身手好是因為我是狼養大的,我也沒有身份,做不了遊士。”
遊士也不是什麽歪瓜裂棗都能當的,至少也得有身份,而有身份,要麽自己是貴族,要麽祖上是貴族,再不濟也是貴族或貴族之後的養子弟子。
他跟哪個都不沾邊。
姮沒想到還能有人是被狼養大的。“以後你便是做孤的侍從。”說完便看到鯈的神情跟便秘似的,不悅。“做孤的侍從委屈你了?”
鯈忙不迭搖頭。“不委屈,隻是草民散漫慣了,很難適應禮的約束,怕惹出麻煩被處死。”
姮有生以來不是頭回被人拒絕,做為一個沒有多少實權的國君,被拒絕是常態,但鯈這般骨骼清奇的拒絕之詞著實頭回聽。
姮想了想,道:“既如此,你便是野人,偷獵是死罪。”
鯈道:“那也是大君您的罪。”
姮笑了。“我有何罪?”
鯈振振有詞的問:“人若可吃飽穿暖,誰會犯罪?您是國君,若非您無能,氓庶如何能為了一口吃的犯罪,您難道無罪?”
姮覺得這人得虧遇到的是自己,換個王侯貴族在這聽了這一番歪理邏輯還不得處死他。“我聽你的口音不似濁山國人。”
鯈瞬間卡了。
幸運的是姮沒打算和他計較,而是問:“似你這般吃不飯的偷獵者很多嗎?”
鯈很想說不是吃不上飯要餓死了也沒人會想來獵場偷東西,畢竟被抓到了是要處死的,活著不好嗎?
但顯然是不能這麽回答的,鯈反問。“大君是要問罪嗎?”
姮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請大君殺了我,若不是,草民可以給大君答案。”
姮聞言終於正視少年。“不是,孤不會殺人。”
鯈選擇了相信姮,給了她答案。
不是很多,是非常多。
這幾年冬季越來越冷,夏季時不時鬧幹旱,氓庶的日子很不好過,一年到頭根本攢不了什麽錢,但日子還得過,人還是得想辦法活下去。
跑到貴族們的山林偷東西,挺尋常的。
至於被抓到會被處死,隻能說,當偷東西隻要不被抓住就不會死,而不偷就一定會死,不偷的要麽是白癡要麽是重視氣節勝過生命的真高尚貴族。
本來隻是興之所至隨口詢問,沒想到答案會是如此驚心,姮繼續問了下去,問到最後冬獵的興趣完全沒了,將鯈放了後便回了桑台找隰叔。
隰叔道:“你說的情況我都知道。”
姮問:“那為何不管?”
隰叔道:“沒法管。”
“什麽意思?”姮不解。
隰叔解釋道:“糧食減產是氣候的影響,凡人無法改變氣候讓氣候重新變得暖和,即便你是君侯。”
姮思考了下。“就算這樣,難道不能做點什麽嗎?”
“做點什麽?”隰叔問。
“賑濟?”
“我們先不討論國庫有沒有那麽多錢糧,畢竟你是她的孩子,實在不行可以向她借錢,我們先討論,你要如何將賑災的錢糧發到氓庶手裏?”
“自然是安排職司與賑災有關的官吏們去做。”
“那你怎麽保證他們不會貪汙?”
姮一時無言。
隰叔道:“你若做得到十成的賑災糧能有兩成落到庶人手裏我都不介意喊你阿母。”
姮更加無言,你話都說成這樣了,她再不懂這裏頭的道道也該知道難度很高。
想了想,姮問:“不能將伸手的人都給殺了嗎?”
“你將人都殺了,誰為你治理國家?”隰叔道。“你沒法靠自己一個人治理國家的。”
姮不死心。“減稅呢?”
發不了賑災糧,不給人增加負擔總可以吧?
隰叔道:“減那裏的稅?”
“自然是全國。”糧食減產是全國的事,自然要全國減稅。
“貴族的封地裏稅賦都是他們自己征收,隻上繳一部分給我們,你要減稅便意味著他們的利益受損。”隰叔道。“你要如何補償他們的損失?還是說,你不打算補償?”
姮反問:“孤補償得了?”
“你便是掏空國庫也補償不了。”
姮無奈道:“你除了打擊孤就沒點建議嗎?”
“是你想做點什麽的,自然要你自己想。”隰叔理所當然道。“你十四了,不是四歲。”
姮自己想,想了半天就想到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開放屬於公族的山林和獵場讓氓庶在冬季時可以進山捕獵,運氣好的話,多少能弄點吃的。
王侯貴族們瓜分山川河澤並非為了浪費。
帝國早期的時候山川河澤並沒有封起來,隻是規定隻有冬季才能狩獵。避免將山林裏的獵物給獵光了,竭澤而漁。後來隨著王侯貴族們的崛起,為了保障貴族的肉食供應,山川河澤就被封了起來,產的肉食隻提供貴族,以保障貴族能夠每餐食肉。
即便如此,也不是每個貴族都能頓頓食肉。
貴族接受軍事訓練,對於食物的需求很大,以姮為例,從三歲起就被隰叔拎著接受軍事訓練,食量一天比一天大,訓練量也不斷增加,又刺激了食量,到了現在,日食肉半斤。
這還隻是一個家境優渥的貴族個人的食肉量,貴族的家裏不可能隻有一個人,還有配偶、孩子們、家臣、奴隸等存在,奴隸可以不給肉吃,但別的確還是得給肉吃,隻是量會減少,但人多,總量也不會少。
一個真正的貴族還得經常舉辦宴飲,宴飲上絕不能沒有酒肉。
封山圈湖也滿足不了需求。
山林獵場裏為貴族服務的獵人開始嚐試放養動物,增加產出,也供貴族遊玩狩獵。
隰叔與姮都不是喜好遊獵的人,公族獵場裏的動物在供食用之餘還有不少富餘,隻要運氣不是太差,姮覺得氓庶多少能弄到點吃的。
不過獵場一開放,莫說富餘了,便是姮自己想吃新鮮的肉食都可能有點肉食。
日子緩緩過去,從冬季走入春季,雖然春季有青黃不接的難處,但再怎樣也比冬季好,至少可以揪田野裏的野菜吃。
姮向隰叔申請想出台城轉轉。
“想出台城?為何?”隰叔微微蹙眉。
“孤從小不是在台城就是行宮,哪怕偶爾的出宮也是層層護衛,突然發現,孤對這座城一點都不了解。”姮道。
隰叔想了想,因為怕姮出事,他似乎是將姮拘得有點嚴重。
姮想放風也能理解。
隰叔仍舊猶豫。“但你的安全。”
姮尚無子嗣,刺殺她的回報相當驚人,尤其是對於公族中對國君之位有興趣的親人而言。
姮皺了皺眉。“孤已非稚子,即便是稚子也會有長大的時候,你不可能因為想保護孤便將孤一輩子都拘著。”
隰叔糾結了半天,看著姮眉宇間的不耐,最終還是妥協。
也不知怎的了,明明小時候乖得不行的崽崽這幾年脾氣越來越來喜怒無常,父女倆時不時的產生爭執,經常沒說幾句話不是把話給聊死了就是莫名其妙吵起來。
雖然出了台城,但姮仍非一個人,隰叔同意讓她出宮,也同意不讓一大群禁衛層層疊疊的圍著她讓她什麽都接觸都不到,但並沒有答應讓她一個人出門。
護衛們從明著圍繞變成了暗著跟。
姮雖然這幾年脾氣不太好,但腦子還在,沒什麽一個人出門玩白龍魚服的想法。
然而,真出了門,卻不知道具體該去哪裏轉悠。
宮城區她並不陌生,有時也是會參加貴族的宴飲的,十幾年下來宮城早就熟了。
思考了一會兒也沒什麽目標,幹脆漫無目的的往從未踏足過的郭城溜達,從東郭一路溜達到南郭,看到一家醫館門口圍著一大群人,好奇的湊了過去。
醫館的門口鋪了一張很長的草席供路人坐,圍觀的人都是坐著的,後來的一眼便能看清什麽情況。
一名少年在醫館的簷廊下侃侃而談,確切說是給圍觀者講故事。
姮仔細瞅了瞅,少年看著真眼熟,這不是冬季時在獵場裏偷獵的少年嗎?
洗幹淨了換上幹淨衣服看起來還挺精神的。
給氓庶講故事講得眉飛色舞,感染力極為出眾,整個人仿佛都在發光。
姮聽了一會才恍惚反應過來自己為何會有種少年在發光的感覺。
禮崩樂壞,瞎子都能看出禮樂天下時代已經結束了,但未來該用什麽思想來治天下,讓天下重新安定下來呢?
同一卷史冊,不同的人解讀尚且能夠分成不同的流派掐起來,何況思考治天下這種事。
一個人一千種思想都不足以描繪帝國最近幾百年的思潮混亂,誕生的大小學說堪比天上繁星。
學說互掐的慘烈不比諸侯征伐遜色,掐了幾百年後,一些實在不怎麽靠譜的學說紛紛被淘汰,相對靠譜的學說則吸收別的學派的優點完善自己,然後繼續掐,掐到現在,數得上號的學說仍舊有幾十種。
每家學說內部也不是一派和氣,在學說創造者骨頭都爛沒了的如今,各家學說內部也有不同的派係。隻是百家亂鬥有點厲害,且相比內部理念分歧,無疑與別家學說的分歧更大,因而內部的派係勉強能夠按下分歧一致對外,哪天要是有一家學說獨霸天下了,那獨霸天下之日便是學派四分五裂之時。
不同於諸侯用武力征服疆土,學派走的是文化人路線。
支持某一學說的弟子在大街上講學,吸引感興趣的人,洗腦聽眾是慣常手段。
諷刺的是學說的精英傳人們時不時跳反。
隰叔曾經給姮講過如今幾個著學的一個奇葩情況。
比如儒學派,止戈學派、計然學派。
儒家推崇禮,複古。
止戈家走的是止戰路線,遏止與消弭戰爭,重視秩序與集體利益。
計然學派,提倡貴己、為我、輕物重生,視個人感官的物質利益高於一切。
遊士支持與學習某一學說或許有為自己牟利的念頭,但更多的還是尋找結束亂世的出路。精英弟子無疑是每家學說的眾多弟子中懂得思考的存在,學說的每一次的進步與分裂都是這些精英弟子帶來的,但不是所有精英弟子都會綁死在一家學說上,覺得此家學說不合胃口就叛離跑到別家去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曆史上比較有名的思想家不是自立門戶就是跳反者,後者的區別在於跳了幾家。
儒家學派的叛離者必然投入止戈學派。
止戈學派的叛離者必然投入計然學派。
計然學派的叛離者必然投入儒家學派。
做為國君,姮每家學說都有接觸,聽了好一會都沒聽出少年講述的內容是哪家學說,感覺哪家都有,又哪家都不像。
最像計然學派,但少年的故事裏有懲惡揚善,調節自己心情以積極的態度去麵對生活的磨難的內核,卻沒有計然學派貴己、為我、視個人感官的物質利益高於一切等東西,更像是在告訴聽的人,人應該怎樣去生活,熱愛生活,享受生活。
思想學說是什麽?
不知道。
少年講了半刻時辰便停止了,有病人來了。
有的聽眾起身離開,也有留下來想聽完少年說的故事。
姮再次看向醫館門口掛的幌子。
玉宮的第五任巫女是一位醫術愛好者,喜歡行醫研究疑難雜症,但人族識字的人太少,她哪怕寫個幌子別人也不知道她是醫者,她借巫女的權力定下了規矩:所有行醫者用的幌子必須有大青根的花紋。
不認識字,總會看畫吧?
何況大青根還不是什麽稀罕植物。
時至今日,大部分人都習慣靠幌子上的大青根花紋來辨認醫館和遊醫。
不同於大部分遊醫簡單粗暴的拿著一麵除了大青根花紋外什麽都沒有的幌子,醫館會添上名字。
少年開的這家醫館也不例外,幌子上寫著兩個加大濁山國的文字:心醫。
心醫?
姮不解,醫道根據病症細分為二三十個分支她是讀過的,並無心醫這一分支。
少年很快給病人診斷完了,也沒抓藥,而是將藥方上的藥材的模樣給畫在了木片上讓病人的家屬拿著自己去野外找藥,他用的都是野外常見的藥材,不難找。
診完了病人,少年又回來繼續講故事。
姮坐在草席上一直聽到少年不再講,卻沒離開,而是進了醫館。
“醫者你好。”
講了半個時辰的故事渴得不行正在喝水的少年感覺這個聲音有點耳熟,腦子判斷出在哪裏聽過後身體也瞬間做出了反應。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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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學派:儒家
止戈學派:墨家。
計然學派:楊朱之學。
這是原型,以及三家弟子跳槽是我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看到的。
學儒的學久了覺得沒卵用,還不如去幹點什麽,就跳槽去了行動派的墨家。
行動派的墨家是集體主義,對個人約束很重,呆久了後覺得受不了了就跳槽去重視個人主義的楊朱之學。
楊朱之學太個人,散漫,又跳槽去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