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青婧
辛箏的整個體係中最核心也最有資格叫板的是官序,然,想想辛箏的無差別強製義務教育,不論貴賤氓隸,隻要生了孩子就得登記,到了年齡就得去上學,不然就把父母給抓去罰勞役,十年起步,最高三十年,被抓走基本不要想著能活著回來,不難猜到官序裏的孩子不會有幾個是有血統的。
氓隸不願意讓孩子有眼界的問題,卻也有經濟方麵的考慮,孩子留在家裏還能幫忙幹些活補貼家用,去讀書就是純粹的支出,很多家庭都支撐不了。
官序很好的解決了這個問題,它管飯,並且前幾名還有豐厚的膏火錢,因為識字的人手始終不足,學生休假時會被官署征召去做短工,薪酬也豐厚。
孩子送去讀書不僅不會消耗家裏的糧食,還能帶回錢,再加上那被抓走基本不可能活著回來的長期勞役,不管是目光長遠的還是目光短淺的氓隸都沒法不熱情踴躍的參與。
有這一路的鋪墊,再看到之後那將吃獨食給詮釋得淋漓盡致的官山海葛天侯都沒多少驚訝。
別的國君拚死拚活也最多做到將鹽和部分山澤之利給控製了,辛侯卻是幹脆利落的將人族的生活必須品或與生活必需品的生產有關的東西給獨家壟/斷了。
也就如今的辛國能這麽幹。貴族全都成了死人,新興的官吏們就算有心思,辛箏以貪汙為借口一口氣砍了幾百個官吏,連坐更是無數也足以將新興官吏們已經形成的勢力給打散。
舊的,新的都不能阻止她,哪怕辛箏吃獨食吃到人神共憤所有人也隻能忍著。
埋首公文案牘的青婧不由看向羨慕嫉妒到整個人都酸成了一顆她在陵光半島時吃過的一種叫檸檬的果實。
葛天侯道:“我若能將官山海做到這一步,如今葛天國必定是冀州最強大的國家。”
他努力了一生,也不過做到鹽官營,銅鐵半官營,連地方貴族的鑄幣權都是最近二十年才解決的。
青婧道:“你做不到的。”
葛天侯怒:“你不能因為她是你半個弟子就貶低我,葛天國在我手裏可是發展成了冀州一流的大國。”
青婧無語。“我沒有貶低你,而是她做到的基礎是她搞掉了所有的貴族,同時製定了可以對新興官吏大開殺戒的規則,不需要擔心無人可用。你也能做,但你把擋路的都給殺了,誰來治理國家?整個帝國能搞這一套的,隻有辛國與太昊國,葛天國不在其中。不過太昊國如今的情況肯定也是搞不了,嚴格來說,隻有辛國能這麽做。”
“為何?”葛天侯不解。
“太昊琰鼓勵發展學廊學塾,近百年的時間攢下了足夠的人才,兕子她雖然沒有太昊琰的底蘊,但她的強製性義務教育也在短時間內為她攢下了人才,以及源源不斷的未來人才。”青婧解釋道。
辛箏決定做一件事後絕對不會考慮反對者與受害者的委屈,隻要有足夠的利益,人擋殺人,神擋殺神。
不送孩子去上學就把父母抓走勞役十年以上,這條法律甫一出來便震碎了所有人的認知。
教育是神聖的,是貴族家庭的權力,賤民沒資格接受教育,怎麽就能有人將它搞得好似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東西似的?
不過勸學的確是個問題,不喜歡學的人,怎麽逼都能逃課,講再多的道理都沒用,辛箏這招也很絕,道理講不通那就不講了。
對於孩子的父母,要麽送孩子去上學要麽去死。
對於厭學的孩子,上學有肉吃,不上學有草吃。
毫無疑問,辛箏對於踐踏神聖性與美麗很有天賦。
但十餘年過去,誰也不能否認辛箏這畫風的好處。
沒有官序強製義務教育的基礎,辛箏也不能在繼位之初便對自己基本盤的官吏大開殺戒,不就是因為每個死掉的官吏騰出的位置後麵都有超過十個人在排隊。
葛天侯若有所思。“因為教育的差別?”
整個帝國隻有太昊琰與辛箏想辦法提供氓隸讀書的機會,雖然前者畫風溫柔後者畫風讓人無語,但本質是一樣的。
青婧點頭又搖頭。
葛天侯不悅:“我沒你倆讀心的能力。”
“辛國的貴族氏族和地主根基最薄弱。”青婧道。“你不是看過辛國的曆史嗎?”
葛天侯略加思索便明白了青婧的意思。
別看辛國的國君被搞死了一個又一個,但貴族的根基的確是最薄弱的。
一來,窮,中高層貴族還好,但底層貴族本身還是泥腿子,真正闊起來還是最近二十年。
二來,亂,辛國公族選繼承人給養蠱似的,仍舊遵循嫡長繼承製,是的,誰也不能否認這點,繼承順序在前麵的都死了,後麵的頂上是符合宗法製的。
啥?
前麵的繼承人是被後麵的弄死的?
那又如何?
人有能力搞死前麵的繼承人那是人有本事,嫉妒啊?
公族內部鬥得凶,貴族們自然也跟著站隊,從龍之功,輸了固然全族悲劇,但贏了就是一飛衝天。
每一次國君之位的更迭都伴隨著一場血腥清算。
更無語的是辛氏的國君都相當剛烈,不肯接受貴族掣肘,這使得站對了的貴族也很難一直笑下去,要麽被忘恩負義的國君幹掉,要麽幹掉忘恩負義的國君然後被新君以弑君之罪幹掉。
除了公族,辛國就不存在曆史兩百年的氏族,超過百年的都沒幾個,不像別的國家,莫說一兩百年的氏族,一兩千年的姓氏都比比皆是。
唯一一個曆史超長的公族又因為內部的凶殘爭鬥人丁單薄,不是沒有努力開枝散葉的國君,但再努力的種/馬也敗給了居高不下的人工死亡率。
辛子們顯然也很清楚辛氏子嗣單薄的根本問題是什麽,因而對於生育的欲望都很低,生兩三個,集中所有資源給最好的教育,然後看誰能活到最後。
但也因為人太少,辛氏公族的財富非常集中,到辛箏這裏,公族就她一個人了,她一個人就能代表全族。
“天時地利人和。”葛天侯輕歎。“辛國全趕上了。”
羨慕也沒用。
隻是,葛天侯想了想,有個問題想不明白。“官序哪來的先生?”
青婧回道:“官序裏肄業畢業的學生大部分都被留在了官序從事教育事業,至於最早的一批先生,都是貴族子弟。”
葛天侯不可思異。“貴族子弟怎會答應教氓隸之子讀書?他們中很多餓死也不願操持賤業的人。”雖然不能理解貴族的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氣節,但葛天侯對貴族們都什麽德行還是清楚的。
收徒必須是貴族之後,不然免談,身邊服侍的奴隸也同樣要身家清白,長得好,聰明懂事,一大堆講究。
教弟子也都是禮樂辭賦譜係之類的東西一大堆,官序不僅大部分是小人的百工稼穡,還是非常不講究的批量式教學。
但凡是個貴族都受不了,而沒有第一批先生,官序根本搞不起來,遑論如今的雞生蛋蛋生雞無窮盡模式。
青婧回道:“你也說了,是很多,不是全部。”
葛天侯不明所以的看著青婧。
“她務色了很多學得好學得多的貴族,然後想辦法毀掉那些貴族的家族,都是小貴族,那時的她還是做得到讓一批貴族淪落到操持賤業甚至為奴都無法生存的境界的。”青婧淡淡的講訴著辛箏年幼時的狠辣事跡。“重氣節寧死不肯有辱身份的都在開始時自盡了,被現實毒打後還活著的都是更重視生命的,這個時候從天而降一份能夠讓他們衣食無憂的工作,很難有人能拒絕,哪怕接受不了兕子對官序教學內容的要求,也得想想失去工作後怎麽養家。”
葛天侯沉默了片刻,問:“她那會多大?”
辛國的官序似乎搞了不止一兩年。
青婧回憶了下。“她正式建官序,大手筆的搞了一批先生回來是在七歲左右,不過在那之前就已經在培養人才了,當時就在的先生,雖有兼職的遊士,但也有一些的儀容談吐,應該出身貴族。
“貴族絕對不會積極主動的給賤民當先生,尤其是那些賤民委實賤到了貴族能想象的極致,連男女支,女女支都有,不為了尊嚴死諫辛箏就不錯了,更別說接受良好。
“兕子拆掉國中皮/肉行業順便給學堂搞了一批學生那會兒遊士都辭職了大半,唯有那些應該是貴族出身的一個辭職的都沒有,哪怕不太高興,也還是抱著對辛箏的感激認認真真的幹著教書育人的工作。
“唔,兕子後來大手筆的從貴族中搞人回來當先生未嚐沒有那些貴族先生們的緣故,畢竟辦學才開頭先生們卻集體跑了未免糟心,阿父你怎麽了?”青婧奇怪的看著心情格外複雜的葛天侯。
葛天侯:“.……隻是突然覺得,你和她,沒有同理心的人是她吧?”
正常人看到有一批被自己設計落難從事賤業的人在別人都跑了的時候還因為感激而認真工作不都應該有點良心不安嗎?怎麽辛箏的反應卻那麽的與眾不同?
青婧沒法接這個話題,在她看來辛箏挺重情的,但她也知道葛天侯不會認同。
葛天侯也沒繼續這個話題,更沒問辛箏哪來那麽多錢搞教育。
孩童吃得很少,但成千上萬的孩子吃得一點都不少,再加上文具、校服、膏火錢……林林總總比養軍隊還花錢。
他不清楚辛箏在蒲阪時的生活,但他對辛箏在冀州那幾年的事跡,隻要錢和糧食給足,哪怕是弑/父淫/母的畜生她也能寬容的提供幫助讓畜生坐上國君或家主的位置。並且,事成之後有別的人給得更多,她一點都不介意前腳錢貨兩訖後腳幹掉前雇主。
繼續往後看,發現還有新花樣,辛侯逼神廟繳稅,並且得到了族巫連山鼉的支持,反正連山鼉趁著自己還沒完全咽氣替辛侯處理了辛國境內所有神職人員的異議,於是辛國境內所有的神廟與神職人員都告別了不用繳稅的日子。
不僅要繳稅,辛箏還以所有土地都屬於國家為由將神廟的土地都給收走了大半,沒完全收走還是因為想起神職人員也要吃飯,按人頭留了地。
可辛箏廢奴,貴族是帝國最大的奴隸主,但神職人員與神廟的奴隸也不比貴族少多少,辛箏在抄了貴族所有的奴隸去再改造時也一視同仁的沒收了神廟與巫的奴隸。
人頭少,分到的地自然也少。
地少還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巫宗內部除了少數厭惡巫宗的糜爛奢靡而提出了複古不勞不食的另類,大部分的巫和貴族一樣不事生產,沒了奴隸,誰來幹活?
葛天侯看得不可思異。
巫宗什麽時候這麽好欺負了?
“不是巫宗好欺負了,是辛國境內的巫打不過兕子。”青婧道。“族巫配合,死得人少點,族巫不配合,會有很多人給他陪葬。”
葛天侯道:“辛國的族巫必不是個虔誠信徒。”
虔誠的信徒是寧可帶著一大堆人殉教也不會妥協的。
“就辛國那情況,他要是個虔誠信徒也活不到現在。”青婧道。
但凡三觀道德及格的人都受不了辛國公族拿不論相殺當吃飯喝水的風格,宗教往往會和道德掛鉤,雖然沒幾個神職人員有什麽道德,但真正的虔誠信徒道德還是很優秀的。
葛天侯想了想,問青婧。“那要真倒黴的碰上一個虔誠信徒呢?”
青婧指了指自己。
葛天侯問:“你要替她解決問題?”
青婧問:“你覺得哪個正常人會信仰我?”
這問題問的,雖然是親生女兒,但葛天侯還是沒法昧著良心說青婧很好:“瘋子都不會信仰你。”
青婧聞言也不生氣:“可是我巫女,是神靈在人間的化身,不信仰我,又何談虔誠?哪怕真的虔誠,虔誠的對像不是神靈代表什麽?”
葛天侯噎了下,很快抬杠道:“那要是真的信仰你呢?”
青婧理所當然道:“隻要腦子沒問題,沒有任何統治者會允許信仰災難君王的人活著。”
葛天侯徹底無言,是他的錯,他怎麽就忘了自家崽崽是個人渣的同時還是臭名昭著的災難君王。
沉默須臾,葛天侯奇道:“話說,巫宗為什麽會宣傳巫女是神靈化身?”
不這麽宣傳,也不至於鬧成如今這般。
宗教是神靈在人間的代言者,代表神靈,現實卻是不,最能代表神靈的是神靈自己,巫宗不是神靈。
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嗎?
“不是巫宗自己願意的。”青婧道。“炎帝和青帝在世的時候非常積極的幫巫宗包攬了宣傳工作。”
葛天侯瞬間就懂了。
王權與神權相輔相成,卻也是對手,給對手做宣傳自然是往死裏挖坑。
“也不是沒人反應過來被算計了,但已經太遲了。”青婧笑道。“巫宗反應過來的時候青帝已經羽翼豐滿,沒有人能推翻青帝的宣傳。”
“那巫女遴選的真正標準是什麽?”葛天侯忽問。
“是……”青婧卡住,眼神莫名的看著葛天侯。
葛天侯解釋道:“我就是有點好奇,不方便說的話就算了。”
青婧遲疑了下,還是給出了答案:“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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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巫宗的宗教問題時突然同情神職人員了,信是錯,不信也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