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辛箏
蹴鞠場雖是辛箏當年一時心血來潮所建,但至今已有十三四年。
平均壽命三十四歲是國君封地被經營多年後的數據,並非普世數據,普世數據的話,氓隸的平均壽命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
十三四歲的時間,相當於本土國人的半輩子,哪怕是後來遷徙的外來國人,蹴鞠也是伴隨著他們來到辛國的生活。
如此漫長的時光使得辛人格外喜愛蹴鞠了,哪怕是偏遠村落裏都能看到熊孩子玩蹴鞠,而城邑中,街道上更是專門留了空間修建公共蹴鞠場,所有人都可以使用,每天都可以看到有人在玩。
十幾年下來蹴鞠場儼然發展成了兗北的蹴鞠聖地,隻要能在這裏贏得魁首,財富、地位、榮譽全都能到手。
這也是為何辛箏冬季時最愁的事是怎麽降低冬季凍死餓死人的數量之餘還要擠出一天來看蹴鞠。
底層氓庶普遍喜歡的東西,統治者隻要不想死就不能對著幹,至少不能明麵上對著幹。
自然,辛箏也沒有對著幹的意思,蹴鞠可以練兵,氓庶玩蹴鞠玩得越好,紀律性和身體素質就越好,還不用她花錢,她日後也能給別的諸侯上一堂課:別看孤兵少,但孤隨時都能拉出百萬大軍碾死你。
十幾年過去,最早定下的十支國家蹴鞠隊已經發展成十五支,辛箏歸國後又增加了五個名額,將最終名額定在了二十支,以後不打算增加了。
每個隊伍都要其它所有隊伍都打一場,二十支隊伍哪怕一天一場也要一百九十天,這還隻是第一輪初賽。
初賽結束後根據總分淘汰掉十二支,剩下八支開始新一輪比賽,又是二十四天。
再淘汰四支,剩下四支再戰,又是六天。
最後一輪,最終剩下的兩支再比,一天。
整個流程加起來得兩百二十一天。
一年也就三百七十二天,多添幾支隊伍的話,一年都不夠用。
蹴鞠場經過了擴建,並且為了最大限度的容納更多的人,整個蹴鞠場被虞給改建得辛箏這個始建者都認不出來了。
中間是賽場,環繞著賽場,虞修建了一層又一層共十二層的觀眾席。
第一層占地麵積最大,但隻有靠近賽場的一邊固定席位,席位向外的一大片空間是沒有席位,但會有推著手推車買吃的喝的小販。
第二層建在第一層的上麵,空間是第一層的一半,別的都同第一層。
第三層一直至十二層皆如此,空間依次遞減,到十二層的時候都沒多少空間了。
遠遠望去,整個蹴鞠場仿佛一座高塔,還是沒頂的那種——蓋個頂,賽場就沒有光亮了。
安瀾看了後忍不住問辛箏:“這麽大一座建築一定花了很多錢吧。”
“初建時花了錢,不過那會兒修的挺簡陋的,也沒花多少錢,現在擴建的這個,一枚兩銖錢都沒花。”
安瀾不可思異。“哪怕是征伐徭役也不可能不要錢。”
徭役隻是節省了人工成本,但人要吃飯,材料也要花錢。
“沒有用徭役,虞修建的時候找了商賈資助錢財。”
“勒索?”
“不算,虞也給了好處的。”辛箏覺得虞不能稱之為勒索。“比如有個賣荼的商人,他資助了一大筆錢,擴建以後蹴鞠場裏為客人提供的荼也都是他以成本價賣給蹴鞠場的。”
安瀾一臉懵逼的看著辛箏,這是從修建到建好後的開銷全讓人包了呀。“那他有得到什麽嗎?”
“全辛國都覺得他家的荼葉好。”辛箏回答,見安瀾不懂,便解釋了下。“蹴鞠場是辛國最大的盛事,這裏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在很短的時間裏傳遍全國。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能為了一口酒大老遠鑽巷子的都是酒蟲,這世上還是正常人多的。人們買東西時一般都會選擇自己熟悉的,因為熟悉的比較可信,雖然我不懂這有什麽依據,但大部分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安瀾懂了。“當所有人都知道他家荼葉時,他賣荼時,別人都會優先選擇他家。”
辛國的情況和龍伯很像,都是畜牧業為主,這也決定了荼對於辛人而言不是奢侈品,是生活必需品,是需要經常吃的藥。
辛箏每回給官吏們發荼葉當獎勵時,前不久還怨聲載道恨不得問候辛箏祖宗的官吏瞬間就會忘掉對辛箏所有的怨念。
全國都向那名荼商買荼,賺得缽滿盆滿都不足以描繪其中暴利。
“聰明。”辛箏捏了捏安瀾的臉以作獎勵。
安瀾道:“就算有冤大頭,也不用修這麽高吧?底下幾層還好,上麵幾層真得還看得清比賽嗎?”
人族是陸地猴子不是鳥,換隻羽族來,莫說十二層,便是二十層都看得清,但人族沒羽族的視力啊。
“我當年走的時候蹴鞠場還不是這樣子,沒試過,但應該看得清,我聽虞提過,越往上,票越貴,但票也賣得越容易。如果看不清,誰會花那麽多錢?”辛箏不太確定的回答。“不管了,我們倆的票在十二層,一會坐上去了就知道了。”
進門後倆人便分開了,安瀾先去十二層,辛箏還要去賽場上等待開幕式和演講。
安瀾瞅了瞅十二層的高度,覺得這一趟爬下來自己能減掉一圈肥肉,然而,蹴鞠場的侍者沒讓她去爬樓梯,而是將她帶到了一個有坐席的木製籠子裏,拉了拉旁邊的一根繩子後上方傳來了鈴鐺聲,然後籠子便上升了起來。
安瀾不由露出了好奇的神情。“怎麽做到的?”
“從四層開始,蹴鞠場每一層都按了滑輪與絞盤,將客人直接上去,讓客人免於腳力之苦。”使者回答。
安瀾道:“先生肯定不會乘。”
侍者不解。
安瀾也沒解釋。
辛箏除了強迫症還有被害妄想症,這種上樓法輕省是輕省,但籠子上麵的繩子若被人弄斷了,那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直接摔成肉醬。
十二層的整體空間不如下麵每一層,隻有坐席沒有走來走去的小販,但位置並不少,並有案幾,案幾上有酒荼點心。
花木與竹簾隔出了一個個廂房,隔音效果完全沒用,但清幽感很足。
出了廂房還有一道走廊,蹴鞠看膩了也可以跑到走廊上推開窗戶看風景。
十二層的高度,不管從哪個角度往蹴鞠場外看都是一片天地高遠的壯麗。
安瀾拿著票找到了自己的廂房,坐了沒一會開幕便開始了,二十支隊伍入場後辛箏拿著一份稿子的念了起來。
安瀾嘴角抽了抽。
非常可以。
別人演講靠自己的口才與才思,辛箏演講靠稿子,稿子還不是她自己寫的,而是下麵的官吏寫的。
最早的幾版稿子辛箏都拿給安瀾看過,或者說,她拿安瀾當標準,隻要安瀾看後表示看不懂在說什麽辛箏便會將稿子打回去。
連著打回去二十幾遭後下麵給辛箏寫的稿子完成了從辭藻華麗沒有內容到辭藻華麗終於了有內容再到辭藻簡練直白有內容的蛻變。
若非辛箏給的待遇太好,很難說為辛箏捉筆的刀筆吏會不會跟辛箏拚了。
最終的成稿通俗簡練得稚童也看得懂也意味著根本沒什麽文才。
雖然寫的人覺得這篇蹴鞠賦是自己寫得最差的賦,羞於承認是自己寫的,辛箏念起來卻沒有任何障礙,一篇沒多少文采的蹴鞠賦念得抑揚頓挫,感情充沛,仿佛在念一篇傳世的佳賦。
嘴角抽搐的不止安瀾,所有知道這篇稿子怎麽回事的官吏皆嘴角抽搐無言。
比之官吏,庶人們雖然因為頭回見到有人拿著稿子演講,但辛箏念得太好了,表現得也太理直氣壯,讓看到的人忍不住懷疑是不是自己見識太少所以大驚小怪。
不論如何,辛箏最終還是通過念賦將氣氛給烘托了起來,完成了自己的承諾和任務,成功下場,將賽場交給主持者。
安瀾幹掉一半的糕餅、全部的荼湯,考慮要不要飲點酒時辛箏終於爬完了十二層的樓梯尋來,看著跟在辛箏後麵氣喘籲籲的禁衛,安瀾忍不住為之默哀了一瞬。
辛箏給自己倒了一盞熟水飲盡,笑問安瀾:“我表現得如何?”
安瀾想了想,回答:“很別出心裁。”
她以為辛箏讓人寫蹴鞠賦是為了宣傳蹴鞠,結果這人將賦帶來當演講稿了。
“沒辦法,我終究不是真心喜歡蹴鞠,讓我即興出一篇美賦也太為難我了。”辛箏理所當然道。
安瀾很懷疑辛箏哪怕真心喜歡蹴鞠也寫不出美賦來,刀筆吏剛寫的那幾篇賦,看不懂的不止她,還有辛箏。
指望辛箏適應別人是不可能的,她要是能主動適應別人就不會在蒲阪那麽多年,書法文采原來有多爛還是有多爛,給王寫奏章都是怎麽通俗怎麽來。
為了適應辛箏,很有眼力見的官吏們寫的奏章基本都不用什麽太生僻的字詞,避免辛箏看不懂。也沒多少慣常的炫耀文采,對著隻瞎子,媚眼拋得再好看也是浪費時間。
與安瀾簡單聊了幾句,待蹴鞠塞開始,安瀾的注意力被引走後辛箏從身上掏出了一包肉脯,再從侍從手裏拿過一摞白紙一邊吃一邊進入工作狀態。
十二層看得見蹴鞠,但看不清,隻能看到人在跑來跑去,想看清球就有點難度了。
安瀾看了沒一會便興趣缺缺的收回了目光,發現這麽一會兒辛箏已經寫了好幾張紙,雖然沒什麽文筆,但辛箏寫字的速度非常快,問:“我可以看看嗎?”
“隨便。”辛箏頭也不抬的回答。
安瀾拿過一張看了起來,發現上麵全是月份季節和人族的技藝或風俗,涉獵極廣,從琴棋書畫到歌舞樂器俳戲,再到織染烹飪酒水、弓馬騎射應有盡有,其中一些的旁邊還打了個勾。
“這是要做什麽?”
“二十支蹴鞠隊,哪怕每天比一場也還有一百五十多天閑著,這麽大一座建築,太浪費了。”辛箏道。
安瀾問:“所以你想多辦一些比賽?”
“嗯。”辛箏點頭。“能撈點是一點,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可這上麵很多東西都不像蹴鞠一樣是風靡全國的東西。”
“那不是問題,在我麵前露了臉,並且拿到了全國第一,不論是多麽冷門生僻的東西都會火起來,就像賠本為蹴鞠場提供好茶的那位荼商。”
安瀾覺得有道理。“可你這上麵,有幾百種了吧?一年也就三百七十二天,蹴鞠場夠分配嗎?”以她對辛箏的了解,這家夥有一定概率會將紙上的所有東西全部搞出比賽。
“不一定要一年一次,也可以兩年一次,三年一次。”辛箏道。“還有蹴鞠隊,一天比一場有點浪費,完全可以上午下午各一場,或兩場,時間上肯定來得及。”
安瀾聽懂了,辛箏這是想讓蹴鞠場一年三百七十二天就開門三百七十二天,並且全天營業,最好從子夜營業到子夜。
“我記得辛國所有的貴族都被你抄了家。”安瀾不能理解。
哪怕辛國的底蘊不如別的國家,沒那麽有錢,所有貴族的家產也不可能是小數目吧?再加上那吃獨食到人神共憤的官山海,怎麽還跟窮瘋了似的?
辛箏摸了摸安瀾的腦袋。“你現在還小,等你以後親政了你就知道對於國家而言,錢永遠都不夠花。”
安瀾不能理解,但辛箏都說了親政以後,她也沒法再說什麽,隻能問出另一個疑惑。“這些勾是什麽意思?”
“勾的意思是這些東西對我有直接的用處。”
“絲線,染布,琢玉、烹飪,樂器、歌舞.……”安瀾一一念道。“居然還有裁衣,宮裏不是有為你裁衣的匠人嗎?”
“是啊,但我說的直接的用處是指對國府的。”見安瀾一臉懵,辛箏解釋道。“國府辦了很多紡織工坊,在貴族們被我收拾以後,國府的紡織工坊已經壟/斷了辛國的紡織業,每年會紡織出無數的布匹,但用的葛和麻料都是大老遠從冀州還有孟水那邊運過來的,太麻煩了。我想讓各地的商人帶著當地的絲線來我這裏比賽,看誰拿出來的絲線品質好,到時紡織工坊就從他那裏買織布的線,省掉自己漚麻浸麻剝麻的步驟,也節省成本,這是絲線。”
“染布又是什麽?”
“布織出來了自然要染色,但染色除了講究工藝,對用的顏料要求也很高,我沒有多餘的錢讓下麵的人去研究顏料,但我可以讓民間有錢的人去研究。”辛箏道。“誰研製的顏料好,染的布好,我便將紡織工坊裏織的布交給誰染。”
“裁衣呢?工坊織的布不是小數目,裁成衣服你賣得出去嗎?根據我的觀察,人族要裁新衣都是買了布回家自己裁的。”安瀾很懷疑辛箏找人裁的成衣能不能賣出去。
“賣不出去也無妨,反正賣成衣隻是順帶。”辛箏無所謂道。“你是不是忘了,官序的學生每年能領到兩套校服,軍隊也有自己的製式衣服,還有官吏們,我正在讓人為不同部門的官吏設計製式衣服,讓他們以後每天工作時都給我穿製式衣服,別給我穿得花裏胡哨的。”
她不是君離,君離無所謂別人怎麽穿,反正看不見,不會傷眼,但她看得見。
“但工坊現在的產量,提供官序和軍隊都不夠,更別說官吏們了。”辛箏道。“幹脆分一部分給民間,但都是為我辦事的,我怎能給人穿太爛的衣服,衣服的手藝必須有保證。”
安瀾懂了,辛箏這根本就是每個比賽除了撈錢還有別的目的。“琢玉又是為何?”
辛箏一臉怨念。“人族有鑄鼎的傳統,不管發生點什麽事便要鑄鼎或鑄點什麽銘記,明明史冊已經足夠了,有那麽多銅料去鑄鼎鑄點農具多好?”
安瀾道:“可簡牘甲骨沒有銅鼎保存得久呀。”
龍伯也有鑄鼎鑄銅器的傳統,為了更好的保存曆史,而且銅器本身也可以做為器具來使用,一舉兩得。
“但我更需要農具。”辛箏道。
安瀾沒話說了。
辛箏道:“跟傳統對著幹不現實,但讓我浪費銅料我也做不到,便用玉料代替,玉鼎也是鼎。”
安瀾:“.……先生高興就好,烹飪呢?”
“台城被我改建成了官署,朝食還好,官吏們都是在家解決的,但午餐和餔食、一部分宵夜卻是在台城解決的。庖人不夠用,隨便找的庖人做得飯食不好吃,你沒發現他們每天都在抱怨飯菜太難吃嗎?”
安瀾很想說人那是在想家裏的飯菜,本來正常的工作時間,隻需要午時隨便拿點糕餅對付下,晡時回家吃餔食就行,但辛箏沒人性,導致大部分人莫說餔食,宵夜都隻能在台城裏解決。
“我給他們找全國最好的庖人做飯,想來怨氣能少點。”辛箏道。“酒水飲品也是如此。”
安瀾覺得不會。“樂器歌舞俳戲呢?”
“過年要舉辦宴飲的,台城裏的歌伎舞伎都是奴隸,廢奴時我都給人發了錢打發了,以後年宴總不能還跟前不久一樣讓人自備節目。”辛箏頗為無奈。
安瀾聞言也很佩服辛箏,將歌伎舞伎都打發了後過年沒有節目犒勞臣子,這家夥居然能想到讓臣子即興表演節目娛興。還真以為沒臉沒皮到化境了,現在看來還有的救。
“把之前打發了的人都找回來不就可以了?辛國沒有比他們更擅長歌舞的人了。”
辛箏反問:“以什麽身份?他們都是伎奴,你可知技奴是什麽?”
安瀾回答:“以才藝取悅主人的奴隸。”
辛箏猶豫了下還是決定別拿安瀾當小孩對待,身為國君,享舉國之供奉,自然也要承擔舉國之壓力。享供奉榮光卻不付出簡直是嫌命太長,每個付出的人都會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夠得到回報,若付出沒有回報,便會生氣,甚至會報複。當然,若自覺自己能以個人之力幹翻舉國之人,鎮壓所有人的怨怒則另當別論。但話說回來,個體若有這能耐也不可能對權力有興趣了。
年幼並非國君逃避責任的理由,除非放棄國君之位帶來的錦衣玉食與尊榮權力,否則沒有理由能成為失職的借口,不盡職就去死,世界就是這麽現實。
“才藝取悅是兼職。”
“那主業是?”
“用身體取悅主人,供主人玩耍。”辛箏回答。“你可以理解為貴族解決生理/需求的人形工具,什麽表情?你難道沒發現伎人就沒有長得差的嗎?才藝是技能,不是臉,靠技術吃飯的人最重要的卻是臉,你就沒覺得不合邏輯?”
安瀾:“.……”確實沒想到邏輯不對,但想也知道辛箏剛剛完成了廢奴的辛箏不可能容忍官吏們撿起貴族的作態,幾百顆頭顱的血雖未幹,但辛箏是不會介意補砍幾千顆幾萬顆甚至幾十萬顆人頭的。
“一路比賽贏得全國第一得到我的嘉獎,享舉國之推崇,受雇在國家的重大宴會上獻藝,雖然不可能避免他們被權貴盯上,但至少可以保證他們從事的是職業是才藝。”辛箏道。
“弓馬騎射呢?”
“前三名參軍入伍不需要從最底層的軍卒做起,從低級軍官做起。”想了想,辛箏道。“蹴鞠隊也一樣。”
“為了尚武?”安瀾問。
辛箏點頭。“雖然我不想發動戰爭,但不打仗和不能打仗是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