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辛箏
寫到一半時辛箏忽的反應過來安瀾有一段時間沒開口,不由抬頭看了眼,發現安瀾拿著一卷線裝的冊子在看,看得非常入神。“看什麽呢?”
安瀾從書中回神。“啊?你說這個?是書。”
“我知道是書,我的意思這是什麽書?讓你出門都不忘帶著。”辛箏道。
“我跟同學借的,是新出的書,叫《鯈子》,你要看嗎?”安瀾將書遞了遞。
辛箏眉頭為這個名字跳了跳,最近幾百年人族著書後給書起名大多是用作者的名字後麵加個子,以此達到名留青史的目的。
鯈這個字筆畫太多,又有點生僻,用這個字做名字的人真的不多。
辛箏伸手接過遞來的書瞅了瞅,內容都很眼熟,想起自己讓鯈參與官序編纂教材的事,但書裏全是鯈編的小故事,教材不可能通篇都隻用一個人的作品。經過十幾年的發展,為官序編教材的人已經都快突破千位了,這還是全職的,沒將兼職編教材的先生們給算上,如此多的人翻閱各種典籍尋找合適的文章,甚至自己上手寫,不可能出現一卷教材全是一個人作品的情況。
不是教材,便是隻能自己著書了。
“那小子發財了呀。”辛箏道。
著書不僅要有真才實料,還要有錢。
書箸好後還要抄寫,抄寫的前提是會寫字,書法也得過關,這便決定了一部書著出來後要流傳到廣為人知沒個幾百年根本做不到,因為需要很多感興趣的有錢人接力抄寫,不僅要感興趣和有錢,還得有關係,不然別人不借,想抄也抄不了。
一般來說,一部書著出來後作者少則抄個幾十份多則抄個幾百份。
例外的肯定有,比如《羲和書》,為了在短時間將它推廣,帝國國庫掏錢出材料找人抄,但這樣的書真的不多,大部分書還是正常風格,少則幾十,多則幾百,著書者自掏腰包。
人族寫書抄書用的材料有兩種,一為縑帛二為羊皮三為處理過的木簡,拿縑帛寫書奢侈得不像話,一兩卷還行,幾十幾百卷,哪怕是人王都幹不出這麽敗家的事。
羊皮雖然沒縑帛敗家,在人族研究出給竹簡殺青的技術前著書主要用的便是羊皮,一隻羊從羊羔長成成羊需要的時間並不短,能得到的皮還少,除非是畜牧國,不然拿羊皮著書就是燒錢,家裏沒礦燒不起。
竹簡的技術出來後倒沒羊皮那麽燒錢了,但也隻是相對羊皮而言,還是那句話,沒錢不配著書。
也正因為著書的成本太高,著書的人才會都是非常有才的名人兼大貴族(如果自己不是大貴族,背後必定有大貴族支持),因為他們著書不擔心沒人買,隻要書賣得出去,那就不至於血本無歸。
百家的興起對這種情況有了改變,為了推廣自家學說,每家都眾籌著書,將自家的學說著書,再抄成千上萬份散播整個帝國。
也因為是眾籌,哪怕最終血本無歸,也因為是成千上萬人分擔的緣故,損失還真不大。
這也是為何百家學說裏不乏限製甚至輕慢王權的,卻沒人能將它們怎麽的,不是沒發現思潮在衝擊自己擁有的一切,而是做不到。
那麽多書,散播整個帝國,哪怕是人王也沒法都收集起來燒掉。
望舒改良了紙後著書的成本更進一步降低了,不需要家裏有座銅山,隻要有小貴族的優渥家境都能著書,當然,著了能不能賣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造紙用的是竹、麻、蘆葦等隨處可見的材料製的,成本很低。但一卷書需要的紙並不少,幾百卷書耗費的紙更不是小數目,最終也不是一筆小錢。
若是旁人倒也罷了,但鯈,辛箏是知道他的,那是真窮。
從鯈的食性也不難看出他是一直都很窮,進食隻要是熟的就完全沒講究,哪怕是長黴了的食物他都能麵不改色的吃下去。雖然所有氓庶都如此,食物長黴並不妨礙吃進嘴裏,但貴族絕對沒這種食性,氓庶也沒鯈那百無禁忌的消化能力。
不論吃了什麽,鯈最多肚子難受一段時間,很快就能生龍活虎,辛箏懷疑他哪怕是飲鴆都死不了。
能夠練出這樣的胃,鯈這輩子的財緣可想而知。
辛國識字率高,找人抄書不難,但雇傭的人工費和紙錢加起來至少也得幾百枚三銖錢。
哪來的錢?
辛箏心中疑惑,將書還給了安瀾。“喜歡看嗎?”
“喜歡。”安瀾道。“它寫得很有趣,也很有意思,感覺很有道理。”
辛箏哦了聲,問:“你說給官序增加些課外書如何?”
安瀾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但還是保持冷靜的道:“官序本來就有書樓呀。”
“不一樣,官序書樓裏的書雖然給學生看,也鼓勵學生看,但學生若是懶惰,也可以不去看。”辛箏道。
“所以?”
辛箏道:“我想給每個年紀的學生安排一些課外書,看完後順便寫篇讀後感。教材雖然也很好,但純粹靠教材開拓眼界還是不夠的。”
安瀾很想問辛箏和稚童是不是有仇。“那樣的話要買很多書吧,你有那麽多錢?”
辛箏道:“不一定要買那麽多書,每卷書買一兩份就夠了。”
安瀾努力打消辛箏的想法。“一兩份要如何保證所有孩童都能閱讀?一部分閱讀了,一部分閱讀不了,未免不公平。”
“那有什麽難的。”辛箏不以為然。“和教材一樣,官序出紙,學生自己抄一份。”
官序有很多學生,每一科目的教材都要保證對應年級的學生人手一份,對於官序而言極難,但官序還是做到了,那群混蛋大人將成本轉移給了稚童。
官序出紙,每個學生每回開學的頭幾天要做的事不是上課,而是抄書,抄自己新一年的教材。不僅要抄得快,還要抄得好,至少不能自己都認不出來是什麽字,官序雖然免費提供學生紙,卻並非無限製的供應,隻給了非常少的餘量,寫廢的紙太多,那學生就自己掏錢去買紙回來繼續抄。
為了省錢,也為了日後拿著教材卻不認識教材上的字,學生通常會先在沙盤上反複練習,練熟了才往紙上落筆。
雖然成品隻有一遍,實際上抄了卻不止一遍,以至於課還沒上,教材就已經先背下來,充分證明眼過千遍真的不如手過一遍。
也就一年級好點,因為剛入學,都不識字,因而官序也沒法壓榨,便讓高年紀的學生抄了再發給一年級學生,因為是給別人抄的,不用自己用,官序也會給酬勞,不是加雞腿便是一些銅錙。
辛箏覺得這想法很有創意,也很有用。
安瀾艱難道:“但每年抄教材已經很累了。”
“課外書不要求幾天內一股腦抄完,上學期間再抄課外書也容易分心,就放在休沐時吧,休沐結束前抄完並交上讀後感就行。”辛箏道。
辛箏都考慮得如此縝密了,安瀾思考了又思考,想不到什麽說服辛箏的理由,隻能問:“那你準備讓學生讀多少課外書?”
“休沐時間是三個月。”辛箏心裏算了算。“五到十卷吧。”
安瀾有一瞬的沉默。“可休沐時還要做工呢。”
辛箏不以為然。“白天做工,晚上閱讀便是。”
“先生你真不是人。”
“謝謝誇讚。”
安瀾:“.……”我真不是在誇你。
蹴鞠結束的時候辛箏已運筆如飛的寫完了厚厚一摞紙,書法雖慘不忍睹,但書寫速度辛箏著實難有人企及。
安瀾見了,突然覺得學生們也不是最可憐的,最可憐的應該是官吏才對。
辛箏寫的隻是比賽比什麽,大概放在哪個月份,其中哪些是國府需要的,真的落實這點東西顯然是不夠的,還有得完善,而完善和落實,並做出辛箏想要的結果來自然全靠官吏們。
典型的辛箏一句話,下麵跑斷腿。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的日子至少也得持續三五年,甚至更久,畢竟誰也不能保證辛箏在未來的三五年裏會不會又想出什麽幺蛾子。
幫辛箏收拾東西時安瀾問:“明天還來看嗎?”
“你想來?”辛箏問。
安瀾搖頭。“除非坐在下麵的三層,不然不來。”
蹴鞠比不上龍伯的叼狼大會精彩,但辛人將蹴鞠玩得花樣百出還是很有意思的,就是看不太清。
“你要有空可以自己來的。”辛箏道。“你是大孩子又不是奶娃子,這點自主權還是有的。”
安瀾想了想自己每天的學習量。“看情況吧。”
有自主權她也不能為此就耽擱學習,夏為什麽會讓她來人族社會她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隨你自己做主。”辛箏很開明的道。
對安瀾開明不代表對別人也開明溫和,至少對待官吏們辛箏毫無憐惜之情。
回畢方台後第一件事便是將自己寫了一天的東西甩給了臣子,讓臣子按著各自的職責分配工作,兩年之內給她從紙麵落實到現實。
百官一看那厚度便眼角直跳,卻還是迫於辛箏的淫威不得不一一傳閱。
傳閱許久終於有人問辛箏:“大君,若兩年之內做到這些,再加上之前安排的事,怕是未來三五年國中都無暇分心對外征戰。”
辛國的人口並不少,兩百多萬,冀州的大國們也就四五百萬人口,兗州比之冀州底蘊不足,因而兩三百萬人口的國便足以稱之為大國。
這麽多人口可以做很多事了,奈何辛箏想幹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最無奈的是她不是一件一件的來,而是同時上馬大量的工程,這就很禍害了。
若非辛箏沒有多征徭役,預定的三年徭役也是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服完三年徭役,這輩子都不用再服役,且服役時夥食很好,不僅管飽還有肉。不是徭役的話,除了食物還會給錢,辛箏甚至在辛律裏規定了必須給酬勞,並且標明了最低工錢,可以高,不能低,若是低了,雇工可以告雇傭者,要求十倍賠償。
還有那被戲稱為養老爵位的爵位製度。
若非這種種,辛箏大抵會成為傳奇,被驅逐後還能再歸國的國君不多,而歸國後沒幾個月又被驅逐的國君那就更不多了。
但就算不需要擔心民怨沸騰也不代表辛箏可以為所欲為了——兩百多萬人口根本不夠她揮霍。
到了此刻,所有人都能理解辛箏為何幹掉所有貴族並且抗拒分封了,分封的話意味著一部分土地和人口不受她控製。但現有的所有人口都不夠她用的,怎可能還分給別人?
“征戰啊?”辛箏聞言怔了下,道:“戰爭對人口的殺傷太大了,孤愛好和平。”
百官:“.……”怎麽那麽想吐呢?
你愛好和平,那你派虞去窮桑國幹什麽?吃飽了撐的?
內心腹誹綿綿不絕卻無一人敢說出口,千言萬語最終隻能融成一句:她是大君,她說了算。
大君要幹,臣子也隻能埋頭苦幹,將辛箏連計劃都談不上的想法給變成現實。
然而,現實永遠都能證明辛箏的幺蛾子沒完沒了。
在官員們接受了辛箏想將蹴鞠場給充分利用起來的安排後,辛箏又談起了著書的問題。
官員們俱是不解,曆史上著書的國君也不是沒有,但大君你若想效仿,是不是應該先對自己的文采有點數?
辛箏自然是沒有著書想法的,她主要就是想了解一下辛國這些年著書的人多不多。
紙讓著書的成本下降。
識字率的提高提高了可能著書之人的基數。
看到鯈的書時辛箏便意識到這一點,若著書成本還是原來那種,那鯈便是傾家蕩產甚至賣了自己都出不了書。
百官不解辛箏怎會突然關心這個問題來了,但不約而同的看向司學,司學負責管理所有官序,以及編纂教材,為了編纂教材,司學大概是帝國除了巫即殿以外對書籍種類數量最了解的部門。
司學想了想,問辛箏:“大君,教材算不算著書?”
“不算。”辛箏搖頭。
官序的教材每年都在改,和書的定義差得有點大。
“那著書者少之又少。”司學回答。
辛箏不解。“為何?國中那麽多識字的人難道就沒幾個著書的?”
司學無語道:“識字與著書並非一回事,著書除了需要錢,還需有身份有名望。”
辛箏掃盲隻是讓人識字了,並沒有給予足以著書的身份與名望。
辛箏蹙眉,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常識錯誤,著書還得有人買,不然哪怕寫了點什麽也隻會做為手稿一代代往下傳,期盼不要哪一代突然就失傳了,不是不想傳給更多人,而是沒人買那就是純粹的燒錢。
除了敗家子和不惜一切隻圖名的奇葩,正常人不會做這種賭博,賭贏了固然能青史留名卻不一定賺得到錢,賭輸了那就真的飯都吃不上了。
但這不是辛箏想要的。
要搞宗教就得先解決宗教振臂一呼,愚民從者甚的危險。
思考無疑是一個很好的解決方式。
如果人族學會了思考神是什麽這種問題,那麽她搞巫宗時麵對的阻力無疑會很小。
而思考的前提是溫飽,肚子都吃不飽的時候正常人都不會思考溫飽以外的事情。
要形成思潮,像百家爭鳴一樣衝擊舊有的秩序就必須有足夠的人參與。
辛箏思考著道:“設立一個新的部門,負責甄選庶人著的書,隻要寫得好,那麽國府會花一大筆錢將書買下,然後推廣,書賣出去賺了是國府的,賣不出去也是國府承擔損失。”
這年頭著書的都是為了揚名,能賺到錢很好,賺不到錢也沒什麽,現在不僅能揚名還能賺到錢,哪怕書賣不出去也不用自己承擔損失,肯定能增加著書人的基數。
聞言掌管稅賦的治粟內吏第一個跳了出來:“大君,國庫沒錢了。”
怕辛箏不相信,治粟內吏還劈裏啪啦的給辛箏算了算賬。
修路,修水利,鑄造農具.……還有最重要的,人口不夠,鼓勵生育太慢,辛箏讓人去南方買人。
林林總總一大串加起來,辛箏現在還沒破產應該感謝辛國被抄家的舊貴族們,這些年靠著販賣牛馬他們賺得缽滿盆滿,在他們被清算後這些錢全都歸了辛箏。
即便如此,辛箏的錢也不夠了,抵得上國庫幾十年稅賦的錢根本不禁花。
辛箏道:“著書也是有利潤的,隻要書賣得出去,便會有源源不斷的錢。”
治粟內吏道:“但別人自己抄了再賣得比我們更便宜些國府又何來利益?”
辛箏恍然了下。“你提醒孤了,辛律裏要加上幾條禁止未經允許抄別人的書從事買賣的法令。”
“初期的錢不夠。”治粟內吏努力將話題拉回來。
辛箏理所當然道:“你是孤的治粟內吏,這是你應該解決的問題。”
治粟內吏很努力控製自己不衝上去揍人,倒不是怕失禮,著實是.……打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