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虞
孟春時節的北方仍舊積雪深覆,南方卻已迎來溫暖的春風,春風每一次拂過,地上的積雪便薄一分,隱約可見雪層下頑強生長的嫩芽。
春季是動物繁衍的季節,辛國的傳統春季禁獵,哪怕離開了辛國,從辛國而來的人仍舊遵循著家鄉的傳統。
啃幹糧啃膩了的時候,雪層之下的嫩芽無疑是換口味的最佳選擇。
新鮮的卷耳與切成小塊的鹹肉一並燉煮,好一鍋鹹香鮮嫩的肉湯。
雖比不上在辛國時吃得好,但虞仍舊用得很滿意,在辛國時食物味道再好她也顧不上品嚐,連睡覺時間都要不斷壓縮,何況用餐時間,吃飽就行,吃的是什麽不重要,哪怕是山珍海味也如同牛嚼牡丹。
離開辛國這一路雖因出門在外有諸多不便,至少用膳時她終於能留意自己吃的是什麽,食物的味道如何了,每天也能睡一個好覺,想睡多久睡多久,睡一整天都行。
奈何人的骨子裏大抵是犯賤的。
每天忙成狗的時候想休息,真的可以放開了睡覺時又沒多久就睡不安生了。
不習慣,非常不習慣這種輕鬆閑適。
唯一還算欣慰的大抵就是這種不習慣並不影響品嚐食物,並且可以思考到了窮桑台後如何說服窮桑台的君臣們來解決睡覺太多睡不著的問題。
虞適應良好,在馬車時不是睡覺便是思考自己可能預見的各種情況,時不時將自己的想法在紙上記下來。經過的每座城邑都會暫時停下來與當地的貴族購買糧食,也因為買糧食的緣故,她出發時帶了足足三千兵馬隨行,越過雲水後便隻剩下三分之一了。
糧食離辛原近便送去辛國,離商北近就送去商北,離桓城近就送去桓城,仍舊需要人護送,哪怕從當地雇傭了不少人手,也不能全是外人。
一起不斷減少的還有她出發時帶的四銖錢、三銖錢以及黃金,辛箏將國庫大半的現錢以及所有鑄幣都給了她,雖然她隻付定金,尾款由辛箏派人在後頭跟著支付——工坊鑄錢也需要時間。
每天堅持下馬車或者在甲板上習武一個時辰,見過辛箏那規律的作息,以及處理公務時驚人的專注與精力,她很難不羨慕。
有一個好身體著實重要。
身體好才能輕鬆應對繁重的公務,以及,不被辛箏給壓榨死。
衝著辛箏那熱愛將一個月的工作量壓縮到一旬還遊刃有餘的風格,瞎子都能看到遙遠未來無數過勞死的官吏。
無怪乎辛箏給官吏的待遇那麽好,買命錢能不給足嗎?
端著醃肉與卷耳一起燉的肉湯飲了一口,虞心中輕歎。
唔,有點鹹,今天的水加少了,也可能是肉放多了。
自從她動用了幾十萬人力在雪山中修出了一條路連接辛原與雪山中一處巨大鹹水湖泊後辛原的鹽價便下降了很多,辛箏的官山海雖然吃獨食吃到人神共憤,但也讓鹽價更進一步下降。
鹽價跌了,辛人醃製肉類時自然格外舍得用鹽,尤其是往外出口的,隻能當煮湯時的鹽來用。
這一路走來,甚至是進入窮桑國境內後她都有看到逆旅食肆用來自辛原的鹹肉當鹽,煮湯時切少許放進湯頭,鹹味十足,非常受歡迎,不過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買得起。
比起北方,南方這些年戰爭頻繁,戰爭是燒錢,燒的錢都是從氓隸身上來的。錢都填了戰爭這一無底洞,破產者無數,更別提更底層的氓隸,很多人連最便宜的毒鹽都吃不起了。
下回出遠門絕對不能再買這種用於出口的鹹肉了。
虞拿箸夾了塊肉送入嘴裏,許是燉得有點久的緣故肉的鹹味倒不重,恰到好處。
見虞一如既往的自在愜意,被她一起帶出門的心腹下屬們終於看不下去了。“大人。”
虞抬頭。“怎麽了?”
心腹道:“大君歸國,卻支開大人分明是不信任大人,大人怎還如此?”
虞道:“她沒有不信任我。”
辛箏從一開始就沒信過她。
懷疑猜忌的前提是曾經信任,辛箏心中對人根本不存信任,無信任自然也不會起疑。
“可大君此次。”心腹怕虞是因為辛箏的恩情不願多想,著急道。“若非懷疑,怎會一回來便將您遠遠支開?”
虞道:“她沒有不信我,也不會傷害我,支開我隻是因為我掌握得權力有點多,牽扯的人與事也多,避免我被裹挾進去。”
造反除了主動自願的也有被裹挾的。
禮崩樂壞,貴族綁了公族子弟造反也不是一回兩回,同樣的事能發生在公族子弟身上也能發生在位高權重的她身上。
至於疑心病,雖然君王多疑,辛箏更是病入膏盲,大抵正因為病入膏盲,辛箏身上發生了驚人的質變。
別的君王會因為疑心臣子而殺人,但辛箏要學這種做法的話她得將所有人都給殺掉,那樣就沒人幹活了。
辛箏的做法便是,不管臣子可不可信,隻要還有利用價值,隻要臣子的破壞力沒超過利用價值,那麽不論多麽不可信任都不殺。
虞不知道辛箏這種風格是好還是壞,但不可否認,為這樣的君王效力,挺安心的,從未有過的安心。
辛箏的底線是擺在明麵上的,不踩法律的線即可,不用臣子絞盡腦汁的玩猜猜猜。
隻要不踐踏辛律,隻要有辦事的能力,她就永遠不會殺人,不論她喜不喜歡你,信不信任你。
將事情辦好了,她也一定會給予回報,雖然回報可能不太符合期待——裂土分封,貴賤恒定的時代快過去了。
心腹很難相信這種理由,哪個君王會這樣?但虞的神情太篤定了。
辛國與窮桑國之間若是抄近路需要經過的國家並不多,確切說,就一個——條國。
原本窮桑國的疆域隻在雲水南邊,條國則隻在條原那邊,但這倆一個往南一個往北擴張,最終的結果便是在樾西平原的東南接壤了。
虞除了去找窮桑國結盟,還有個買糧食的任務,因而這一路上走得便不是近路,而是遠路,將沿途所有的方國與城邑都給路過了,甚至還跑到三川並流的樾西平原溜達了一圈。
終於進入窮桑國時已是孟春下旬,虞拿著自己的采購清單總計了下。
這一路買的糧食足有一千萬石,沿途經過的所有地方的存糧可以說都被她給掏空了,不僅掏空了現有的存糧,還預定了未來的收成。
銅鐵銀錫也有多少要多少,但除了鐵因為是惡金可以有多少買到多少,銅錫是鑄造兵器的原料,銀是貴金屬中的貴金屬,太貴,購買到的都不多。
但辛原如今真的缺銅,倒不是為了鑄兵器,而是為了鑄錢,不論是銅幣還是銀幣,主料都是銅。辛箏歸國後不僅擴大了鑄幣工坊的規模,還沒日沒夜的鑄錢,鐵範鑄錢的效率甚高,一個月鑄的錢趕得上辛國國庫一年的收入了,就這樣也不夠辛箏花的。
也就辛國的錢品質好,工藝和用料都很用心,購買力高,口碑極佳,不論是兗州還是與兗州接壤的幾個州的氓隸都喜歡收辛國的錢。
虞這一路走來,與辛國距離近的那些方國的王侯貴族發行的錢根本沒人收,完全是辛錢的天下,當地發行的所有錢幣基本名存實亡。
也幸虧如此,否則鬼知道辛箏這般瘋狂的鑄錢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不過,瘋狂鑄錢的長遠隱患暫不可知,但現下的隱患卻是已經出來了:辛國銅料短缺嚴重。
辛箏很雞賊的用陵墓裏挖出來的青銅器做為曆史底蘊深厚的古董與別國的貴族進行交易,利用古物的曆史價值換來了更多的銅鐵糧食,仍舊不夠。
還是那句話,銅是戰略物資。
兗州的重要銅礦離辛國都太遠,哪怕開疆拓土一時半會也打不過去,虞這一路另外想到了辦法。
能夠鑄造兵器的銅很難買到,但已經鑄成了別的東西的劣質銅器卻不難。
比如那些因為辛錢的衝擊而淪為雞肋的本地錢——再怎樣也是銅錢,含銅量再低也含銅,但做為錢根本沒人收。
虞計算了下,自己這一路收的銅錢怎麽也有十幾萬斤,完全不夠辛箏消耗的。
她記得走的時候辛箏給工坊定了個目標,亙白1121年必須鑄造兩銖錢兩千萬枚,三銖錢三千萬枚,四銖錢一千萬枚,至少,可以多,不能少。
這麽點銅連水花都濺不起來。
頭疼。
虞扶額繼續算。
比起銅的采購,鐵的采購清單就輕鬆多了,因為鐵的主要用途是農具,鑄兵器比不上銅,隻要價格合適,賣家都很大方,差不多有四十幾萬斤鐵。
一路算下去,虞忽然有點理解辛箏給工坊定那麽個喪心病狂的目標了。
這些物資還隻是目前的,等和窮桑國談完了她還要去兗南與兗西。
因為辛箏良好的信譽,她代表辛箏和人買東西都是支付一成做為定金,別人交貨後辛箏派人送錢過來支付尾款,若賣家願意接受定金和尾款一起支付,那麽辛箏付錢時會多支付一筆利息。
虞沒法想象等自己這一圈走完了辛箏會欠下怎樣龐大的債務。
更別說她還知道,在冀州的驪嫘,在寧州的夷彭,在瀾州的奴隸軍,還有因為在海上可以往來南方豫州、瀾州、越州的夷彭列島也在做同樣的事,哪怕是更加遙遠的蘇橫,同樣在瘋狂從豫州買糧食買金屬。
辛箏給工坊的生產計劃完全可以翻個十番。
進入窮桑國後虞也沒忘了買糧食和論斤收錢,中途還經過了東門氏曾經的封地。
做為窮桑國曾經的大貴族,東門氏的封地離雲水很近,廣袤且肥沃,隻要不是太倒黴,每年都能豐收,糧食滿倉,但如今這一切都與東門氏無關了。
東門氏倒台後,這塊封地轉手了三任主人,如今的第三任主人是窮桑國的攝政君窮桑槲。
回到故鄉,虞終於有了些許絲絲縷縷的悵惘之情,但很快就被封地上多年沒變的風貌給吸引了注意力。
十四年的時間她看著辛國從貧瘠小國變成如今的大國,辛原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充分利用了起來用來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一座又一座城邑拔地而起,城邑密度完全不像遊牧方國,即便是農耕方國也沒有那般稠密的城邑。
辛箏都在讓人研究怎麽將屋舍給修得更高了,節省城邑對土地的需求。
城邑與城邑之間的廣闊空間也被充分利用,或畜牧或種植甘荀圓蔥。
不敢說一天一個變化,但一年一個變化還是有的。
家鄉卻不然,十四年過去都沒有變化……哦,不,還是有變化的。
虞瞧著田地裏勞作的庶農與帶著腳枷的奴隸,一半衣衫襤褸,另一半不是沒穿衣服就是隻穿了樹皮草皮衣服,拉犁的不是牛馬,是人,連犁都大多是純粹的木犁,沒有金屬犁鏵。
比起東門氏還在時,無疑更苦了,但虞也很清楚,這不是因為東門氏待氓隸多寬厚,窮桑槲待奴隸多苛刻,實際上兩者是差不多的。
庶農很多一輩子隻有一件衣服,老子死後留給兒子,兒子死後留給孫子,而這還是不錯的,還有很多連一身穿一輩子的衣服都沒有。
奴隸那就簡單多了,不是人,不需要穿衣服,最重要的是不穿衣服也不影響幹活。
牛馬是戰略物資,隻有上田才舍得用牛馬,中田和下田用人就夠了,牛馬累壞了心疼,人累壞累死了不心疼。
金屬可以做武器,或者說,農具本身是可以兼作武器用的。讓庶農掌握太多的武器不安全,而且,庶農也買不起,一塊鐵都能當做傳家寶了,如何能做消耗品用?
十四年前與十四年後唯一不同的大抵是前前任窮桑侯對外征戰的頻率比不上前任,而且前前任與很多國家都有聯姻,雖然釀成了他死後窮桑國變成多國角逐的戰場,但在他活著時諸國之間的關係還挺不錯的。
戰事少,勞役稅賦相對也會少一些,日子也沒那麽難過,平時最多的徭役也不過是為貴族修築宮室築城,活下來的概率很高,不像戰爭時的徭役,九死一生。
至於征糧,平日裏征糧貴族還是會給氓隸留一口,吃飽是做夢,但餓不死還是可以的,可戰爭時就不是如此了,恨不能搜刮幹淨最後一粒糧食。這也是為何曆史上每個國家打仗一旦持續的時間久了,國中哪怕風調雨順也會發生饑/荒的緣故。
虞忽然開始想念辛箏了。
雖然很討厭辛箏在每年都入不敷出的情況下還要大手大腳,官序的學生也罷,工坊做工的庶人,服徭役的勞力,辛箏全都要發統一的製服,跟強迫症似的讓人穿一模一樣的衣服,甚至還有冬春兩種裝,完全不考慮下屬麵對財政問題愁得掉毛的痛苦。
如今見了地裏的庶農奴隸,虞忽然不討厭了。
是花錢了,但看著舒服啊。
辛人皆以穿上國君的製服為榮,哪怕是服徭役的,精神頭看著就很高昂,而且因為衣服是國君賜的,有很多象征,辛人都很愛惜,穿的時候會將衣服和自己都收拾得很幹淨,讓任何看到的人眼睛就很舒服。
而且習慣了周圍所有人形生物都穿著衣服,如今看到那些衣衫襤褸甚至不穿衣服的氓隸,虞再也沒法像幼年時那般眼睛自動過濾掉這些不和諧的背景,被辛箏壓榨這麽多年她已經習慣了辛箏的那套思維,習慣於觀察見到的每個氓隸的生活水平。
田地裏的這種景象她瞧著便覺得眼睛不舒服。
辛國的土地普遍使用畜耕和金屬農具,有辛箏的要求,也有現實的需求。
大量的青壯勞力被辛箏抽走去修路修水利,隻能用畜耕與更好的農具來彌補農耕上的人手不足。
有牛馬與優良的農具,一天耕作的土地趕得上純人力耕作十天的土地麵積。
虞對辛國的懷念很快便被迫中止了。
一千五百人理論上不應該稱之為軍隊,但虞帶出來的三千人馬個個都是精銳,以一當十是最基本的能耐。一千五百散兵遊勇不是軍隊,但一千五百令行禁止絕對不會逃跑的精銳卻是一支毫無爭議的強軍。
窮桑槲不是瞎子,有人帶著一支軍隊跑到自己的地盤還一無所覺,不同於之前遇到的隻能忍耐的小貴族,他很幹脆的以宴請的名義讓人去請虞。
虞讓護衛們在就地紮營,自己帶著一兩的人馬去赴宴。
窮桑槲在封地的宮室完全是東門氏曾經的祖宅,隻是窮桑槲似乎不太愛享受,或者說暫時沒精力也沒錢享受,因而東門氏留下的宮室的華美遠不如十餘年前。
虞:“.……”
微笑著將自己的注意力挪開,虞驀然發現窮桑槲在封地養的兵馬數量非常可觀,不修宮室省下來的錢糧估摸著都用來養兵了。這要不是他是個殘疾,窮桑國的國君之位怕不是早換人了。
宮室很一般,宴飲卻不然,山珍海味應有盡有,甩開辛箏的夥食一百條街。
虞甚至在烤鹿肉上看到了象國產的胡椒。
胡椒也叫浮椒玉椒,因各地口音差異傳著傳著有不同的稱呼,傳到兗州時便成了胡椒。
做為一種藥食兩用的香料,胡椒甚為珍貴。
烤肉的時候加一點,增味十分不止。
通過蘇橫給辛箏的定期工作匯報,虞知道,胡椒隻在熱帶生長,以及,很貴,非常貴。
賣到兗州時胡椒的價格是同等重量的金子,還必須是成色非常足的那種金子。
辛箏每回饞胡椒時瞅瞅胡椒的價格,刹那間食欲全消,非常的有益於減肥與節儉。
虞心說辛侯這些年在國際上的地位真的提高了很多,十四年前那人親自跑到窮桑國都沒這麽好的待遇,如今隻是一個代表她的使者就能有如此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