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之坔

  回到薑府,薑赤緹在見過母親後便有氣無力地回了房間,隻道天炎氣熱身子疲累,需要好生休息,而後鎖上房門,誰都不讓進,連在玉蟬湖作的新畫也隨手放入抽屜,一眼未顧。


  可她又哪裏睡得著,不過是關起房門,放下紗帳,一個人躲在方寸之地愴然落淚罷了。饒是悲涼如斯,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生怕被人聽了去。


  幽咽欲絕,痛斷肝腸,此時的薑赤緹被無邊無際的落寞與悲戚占據,全身上下都結上了一層涼骨的冷霜。


  四周寂靜得可怕,猶如一夢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一片虛曠,看不見盡頭,亦無人應聲。


  一雙赤足踩在生滿荊棘的地上,鮮血淋漓,疼痛錐心,卻總也走不出這叢不知垠在何方的荊棘之坔。


  時至今日,薑赤緹終於明白,她所有反常的舉動和情緒都來源於一人,皆因一人而變,即教自己作畫的談問西。


  愛情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東西,它既能在心上種下最美的花,也能在心上刺入最利的劍。


  愛一個人時,綾羅綢緞、胭脂青黛都及不上那人回眸一笑。求而不得時,鶴頂□□、鴆酒斷腸都毒不過那人冷眼一望。


  玉蟬湖落水後,薑赤緹有片刻的心潮騰湧,當時便欲表明情意。但片刻過後,薑赤緹忽又冷靜下來,並為此感到害怕。


  怕談問西對她無意,怕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一場癡心妄想,也怕先生因此便認為她乃輕浮之人,從而冷眼相對。


  她從小熟讀閨訓,深知女子當以矜持克己為道,不應輕易對男子表露情意。一條條傳承千年的戒訓猶如一副副沉重的枷鎖,將天下女子牢牢鎖住。


  種種顧慮致使薑赤緹最終沒有言之於口,如今看來,倒不知該當慶幸,還是遺憾。


  落水時,談問西喚她那聲猶在耳邊回蕩,卻也愈來愈遠。


  薑赤緹對談問西的感情在那一刻後變得十分複雜,她甚至開始懷疑對錯。先生隻將她當作學生,盡心盡力授課,而她卻肆意逾越,竟對先生存了妄念,而這一切或許都是自己一廂情願。


  張瀟瀟認為,時機已到。


  晚歇時,薑赤緹瞑目躺在床上,想要驅散腦中那抹揮之不去的影子,那樣熟悉,又那樣傷人。


  嘈雜的夏日唯有靜謐的月光能安撫下來,薑赤緹的閨房窗戶半開,空氣沉靜,沒有一絲涼風吹入。


  “女兒,是娘,娘知道你未睡,可以讓娘進來嗎?”張瀟瀟的聲音打碎了薑赤緹腦中正憶的一幅畫卷。


  薑赤緹趕緊斂下情緒,應了一聲:“這就來。”喉音澀澀,渾無往日靈潤。


  門外,張瀟瀟玉紗覆體,麵掛淺笑,雖孕下兩子,仍風韻不減,加之出身朱門繡戶,舉手投足皆優雅端莊,身上固有的氣質是薑猖的兩位偏房比不得也學不來的。


  “娘,這麽晚了怎還未安寢?”薑赤緹乖巧地挽著張瀟瀟藕臂,將母親請入房內。


  張瀟瀟輕拍著薑赤緹的手,溫婉道:“天氣燥熱,娘睡意闌珊,就來找我的女兒說說體己話。”


  母女二人圍燭而坐,薑赤緹為張瀟瀟奉上一杯涼茶,“是不是二位姨娘又尋了娘的麻煩,才攪擾得娘無法安睡?”


  曛昧燭光下,薑赤緹剪著燭心,整個屋子瞬即亮了幾分。


  張瀟瀟打趣道:“若是因那二人,娘豈不是夜夜不得安枕了?”


  “如此便好。”燭花已落,薑赤緹隨手放下蠟剪。


  “娘見你今日情緒消沉,晚膳時也沒吃多少,娘很是擔心,女兒是遇上了煩心事?能否同娘說說?”張瀟瀟一臉憂色,神情也不似方才輕鬆。


  張瀟瀟的關懷無疑觸動了薑赤緹好不容易隱藏起來的心緒,再也強裝不住,當即藜光盈眶,伏首而泣。


  “娘的乖女兒。”張瀟瀟挪動凳子,朝薑赤緹坐近了些,像兒時那樣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看著眼前的薑赤緹,張瀟瀟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曾幾何時,她也輾轉反側,夜濕夢枕,好在她乃當斷則斷之人,絕不行藕斷絲連之事,亦不會為一己私情違逆父母之命,她深刻明白,誰才能給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時的兒女情長,到最後也不過隻剩下柴米油鹽、布帛菽粟罷了。


  薑赤緹身子輕顫,半晌,抬首望著母親,清麵如洗。


  “我的女兒可是動了情思?”張瀟瀟一語道破。


  薑赤緹驚訝萬分,玉淚立止,她從未對人說過,娘是如何知曉?眼神怔怔,不知語何。


  張瀟瀟撫著薑赤緹的如墨發絲,溫聲道:“你是娘懷胎十月所誕,是娘心頭的一朵花,娘豈會看不出你的心思。”


  “娘。”薑赤緹欲言又止,垂睫而思,她還不知如何同母親言說此事。


  張瀟瀟見狀後又換了種問法:“那你且同娘說說,我的女兒從何時起會時不時注意談先生的一舉一動?而當談先生不在時,便會覺得那一日長如六月梅雨?”


  又是一陣沉默。


  淵穆良久,薑赤緹搖了搖頭,她也不知自己是從何時起開始注意先生,或許是桂香薰魂那日,廊下初見之時,又或許是杏雨紛紛那日,霜色入畫之時……


  張瀟瀟語重心長地道:“娘曾經也與你一樣,心裏想著念著一個人。不過,我的女兒,得一人心者甚多,但又有幾人能相守白頭?談先生驚才風逸,畫技尤著,委實不可多得,為娘當年也極為欣賞風流才子。可是,這一世很長,僅憑一點仰慕之情如何撐過歲月悠悠?你是娘最疼愛的女兒,娘又怎能眼看著我的珍寶疲於灶台之上?馮家公子少年成將,乃堂上疆場熱血兒郎,我的女兒應當嫁於這樣的錚錚男兒。”語調由緩至急,由柔至剛,入情入理。


  屋外月光靜謐,屋內螢爝綿綿,薑赤緹閣淚汪汪,“娘,可是女兒對馮公子卻無一絲情意。”


  張瀟瀟笑了笑,似乎聽到了一個妙趣橫生的故事,語氣鬆緩下來:“乖女兒,你尚未見過馮公子,安知自己不會對他生出情愫?”


  薑赤緹不知該如何回答,心中思考著,若是馮元崢先於先生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她是否便不會對先生生出情思,而是會順應姻緣,嫁給馮元崢?

  可是,世上哪有這麽多的如果?每一個人的出現都是冥冥注定的契機,乃推動事物發展的因素,豈是如果二字能逆轉乾坤?


  張瀟瀟又轉了副語氣,柔緩道:“談先生雖好,卻不是你的良人。”隨即下入一劑猛藥:“況且,談先生對我的女兒卻無半分情意,他隻是在完成當初與你爹的約定而已,也是為了還他好友的一份恩情罷了。”


  從張瀟瀟口中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狠戳著薑赤緹那顆猶如風中花絮的心,她麵上神情凝滯,如木所化,雙眼卻潸潸不止。


  張瀟瀟起身拉住薑赤緹的手,“好女兒,夜已深,去歇息罷。”


  薑赤緹木然地跟在張瀟瀟身後,兩眼空洞,落枕那刻,對母親乖巧一笑,“娘也早些歇息,女兒明白了。”


  張瀟瀟坐在床畔,拂著薑赤緹秀額,“女兒,娘都是為你好。”隨後給薑赤緹蓋上薄被,輕輕退出房間。


  關上房門後,張瀟瀟又叮囑守在屋外的護院,務必打疊精神,注意小姐房內的動靜。


  粉帳裏,薑赤緹闔簾靜傷,眼角寒液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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