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親事
薑赤緹幾乎每日都會讓古璠去談問西的小院,看他是否歸來,而她自己隔三差五也會親自去看。
起初倒還無人閑話,可日子一久,明眼人都能瞧出。尤其府中二位好挑事的姨娘,早在薑猖耳旁吹了不少邪風。
而因此事,薑猖與她說了兩三次,又讓張瀟瀟與她說了數次,皆如石投水。
薑赤緹仍舊我行我素,倒讓薑猖十分後悔將談問西請來授課。
到最後,薑猖索性下令,倘若薑赤緹再去談問西的小院,便打斷小菊及一眾廝役的腿。
薑猖之令猶如一把懸頂之刃,令薑赤緹不得不為此收斂。
而這一等,就是三個多月。談問西像是人間蒸發,自始至終都沒再出現。
薑赤緹有時甚至懷疑,是否曾有這麽一個人,一身月白,懷抱畫卷,從廊上經過。
但整整齊齊碼在抽屜裏的畫作與夾在書頁間那朵早已靜默的杏花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那個名叫談問西的人,曾真真切切撞入過她的生命,匆匆到來,又匆匆委去。如煙如霧,如雨如風。
院中桂樹又入開花時節,薑赤緹每日都站在桂花樹下,一站就是一兩個時辰。
她在等,等那個懷抱畫卷出現在廊下的人。
奈何上天總是捉弄於她,沒有等回談問西,卻等來了另一個人,便是一年前與她定下婚約的馮家公子,馮元崢。
而此事,還是從她的弟弟薑宰口中得知。
那日,薑赤緹一如既往地站在桂花樹下,凝視滿樹丹色。
小菊則靜立廊下,不敢驚擾。
薑宰一陣風似的呼嘯而來,“姐,來了來了,他來了。”邊跑邊喊,歡喜地像隻在原上蹦跳的小鹿。
薑赤緹猛然醒神,立即迎上薑宰,蓋不住的興奮從眼底流出,著急問道:“在哪裏?他在哪裏?”
薑宰高興地道:“就在客堂,這會兒正在與爹爹談事,還帶了許多聘禮來。”
“聘禮?”薑赤緹陡然冷靜下來。
“姐,我與你說,姐夫不愧是少年將軍,英姿颯爽,氣宇軒昂……”薑宰對馮元崢好感十足,一早便想親眼見見這個未來姐夫,也好奠一奠自己將來的從軍之基。
“將軍”二字一出,薑赤緹再聽不進薑宰後麵的話,無力自喃:“將軍……不是先生……”整個人猶如一朵凋敗的花,腳下猛地失力,直往後踉蹌數步。
“姐,你怎麽了?”薑宰登時如離弦之箭般奔上前,將之扶住。若再遲半步,恐怕她已重摔在地。
“小姐。”小菊也連忙跑了過去,一隻手扶住她手臂,一隻手撐在她腰上,眼中滿是驚惶。
薑赤緹看著麵前二人,稍稍立定,恍若一夕之間生了一場大病,麵色蒼白勝霜,荏弱如風中之柳,亡魂失魄,氣息薄薄,“小菊,扶我回房。”
“姐。”薑宰憂心跟上。
“你去玩罷,我有些疲了。”薑赤緹幾乎連抬腳的力氣都使不上,整個人傾在小菊身上,步子鬆軟,猶若無骨。
回屋後,薑赤緹又將自己關了起來,把一切塵障都關在門外,獨留一室淒惻。
又到更深人靜時,所有的情緒即便白日裏隱藏地再好,一旦夜色降臨,都會如土裏深埋千年的白骨那般,悉數覺醒,掀土而出。
而這時,哪怕是皎皎月光,看在眼裏,也宛如一地森森白骨。
張瀟瀟又挑在這個時候,來了。
而這次,薑赤緹看向母親的眼神裏盡是陌生與質問。
“乖女兒,何故這般看娘?”張瀟瀟不知怎的,竟被薑赤緹的眼神盯地有些發怵,微光晃在薑赤緹毫無血色的臉上,讓張瀟瀟生出不太真切之感。
“娘,為何不與我商量?”薑赤緹的語氣格外平靜,卻反倒讓人牽心。
張瀟瀟答非所問:“女兒,你可是忘記了?一年前我們便與馮家定了親事,前幾日恰巧馮元崢從邊疆回來,不日又要離開,所以馮家那邊希望盡快將我的女兒迎娶過門。我與你爹也正有此意,他們今日已將聘禮送上,馮家那邊也擇好了吉日,定在四日後。你不知道,娘有多開心,娘整日盼著我的女兒能嫁個好人家,這馮家公子,娘今日見了,一表人才,與我女兒正好相稱。”
她自顧自說得欣喜,全然不覺薑赤緹始終無動於衷,一言未發。
良久,待張瀟瀟說完,薑赤緹才又出聲:“娘還未回答我,為何不與我商量此事?”辭氣凜然。
張瀟瀟耐心耗盡,已然掛不住笑意,旋即斂容,正色道:“自古以來,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況且馮家公子哪點不合你意?你且說說。”
薑赤緹愁眼粼粼,出口之聲略帶哭腔:“娘,你明知我對馮公子並無情意,你也明知……”薑赤緹淚流滿麵,再說不下去。
張瀟瀟一改往日柔和,搶白道:“明知你對談問西有情?可你看看,談問西對你有情嗎?他一聲不吭地走了,連句話都不留給你,就你還傻傻地抱著癡想等他。等他多久?一年?十年?還是等到你雪鬢霜鬟、日薄西山之時?”
張瀟瀟越說越急,近乎咆哮。她委實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竟是如此固執,說盡千般好話,理盡萬種繁絲,薑赤緹不僅沒有一點醒悟之跡,反而愈加執迷。
昏黃燭光中的另一個人也沒有想到,她的母親竟從未理解過她,母親是她最後那根線,可就在方才,生生斷在了她的麵前。
二人僵持片刻,燭花已高,張瀟瀟倏地起身,冷冷留下一句:“喜服早已備好,明日便讓小菊拿來讓你一試,你安心等上花轎即是,莫作他想。”說完便拂衣而去。
薑赤緹目眢心忳,呼吸急促,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滾的怒氣,一把揮落桌上一應茶具,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甚是駭人。
幾乎眨眼功夫,小菊倏地衝了進來,跑到薑赤緹跟前,戰戰惶惶地道:“小姐可有傷到?”隨即俯身查看其傷勢。
薑赤緹任由小菊拉著她的手左右翻看,目光清冷,不吱一聲。
確定薑赤緹並未傷到後,小菊才鬆了口氣,拍拍心口,心有餘悸地道:“嚇死奴婢了,還好小姐沒事。小姐暫時別走動,奴婢先把碎瓷片撿了,以免傷到小姐。”說話間,小菊已經彎下腰去。
“小菊。”薑赤緹有氣無力地喚道。
“小姐?”小菊拾得仔細,也未抬頭。
薑赤緹無頭無尾地說了句:“我想看杏花。”
小菊笑道:“小姐可是不記得了?杏花春日裏才開,這個時節是瞧不著的。府裏後院的桂花樹,眼下正是開花時節,小姐以前不是最喜桂香嗎?奴婢明日便拾些桂花,給小姐泡桂花茶。”
薑赤緹喟然長歎:“是啊,這個時節哪有杏花。”聲音縹緲,似有還無。
“小姐也莫愁,明年開春杏花就開了,咱們還去玉蟬……”玉蟬二字甫一出口,小菊便立馬閉嘴,心道糟糕。
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知小姐此時最聽不得會觸及談先生的字眼,她方才一不留神便說了出來,真恨不得打上自己幾個嘴巴。雁落城有杏花的地方不止一處,可她偏偏就提了玉蟬湖。
小菊深知自己犯了大忌,撿碎片的動作都不禁慢了起來,心慌之餘偷偷瞄了一眼,還好小姐並無任何反應。
薑赤緹秋淚已幹,神色淡然,凝視著玉燭上跳動不安的火焰,似乎隨時都能熄滅。好比自己如今處境,風來即搖,雨來即滅,身不由己。
小菊捧著碎片起身,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夜裏涼,不妨早些歇下。”
“好。”
薑赤緹埋入軟被,心亂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