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意外

  走在路上,老是有人將目光有意無意地灑在我身上,並時不時彼此竊竊私語一番。


  我特地低頭看了一眼,今日所著衣裳並非亮眼之色,亦無繁複紋飾,兼之我們一族的女子從不用粉黛妝扮,不知到底是哪裏吸引了眾位姑娘駐足竊看。


  我扯了扯商宧衣袂,壓低聲音,問道:“商宧,你有沒有發覺,總有人在瞧我?”


  高我一頭的商宧在快掃了兩眼後,略略偏頭,認真地道:“發覺了。”


  我心頭不由一緊,探究地看著周遭諸人,莫非有龍虎匿曜其中,已觀出我本形?


  一旦心裏有了想要隱瞞的秘密,便會變得杯弓蛇影。


  心虛之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想要避開這些仿佛能將我灼穿的目光。


  我倒不怕被道中人識破,我們一族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所行諸事無不堂堂正正。


  隻是不想在此時此地突然蹦出幾個道士揚言要將我拿下,因為我不確定若叫商宧知道我其實就是山上那隻穿山甲後,他會如何看待此事。


  會與眾人一樣將我視為妖物,還是千樰?


  此前,我從未思慮過此事,也並不在乎。而今我卻越發地不希望商宧知曉此事,不希望他將我視作妖物。從什麽時候開始,又為何會如此,我自己也想不清明。


  “怎麽了?”商宧也跟著我的步伐加快腳步。


  “我……我……方才茶水喝多了,想出個恭。”情急之下,我隨意扯了個再正當不過的理由搪塞。


  商宧果然不再追問,隻一言不發地踩著我的步點,不快我一步,也不慢我一步。


  路過一處碧瓦朱甍的府宅時,我突然緩下步子。


  隻見宅子裏的人正罵罵咧咧地從裏麵搬出一些漆上各色紋飾的木頭,而後將之橫七豎八地扔在地上。


  木上之漆甚有光澤,應當不是古舊之物,不知何故要將這些精心裹了彩的畫棟粗魯如斯地丟在地上,實在暴殄天物。


  商宧問道:“怎麽了?”


  “我在看這些木頭。”我蹲下身,正要仔細一瞧,卻不虞一縷熟悉的氣味自木裏飄散而出。


  我曲指一敲,果不其然,看似一根根好木,內裏卻已空空如也。


  冤家何處不相逢,這天殺的白蟻精,上回將她趕出半崖山後,原以為她會因大雨傾山之事而有所收斂,哪曾想她竟明目張膽地將巢穴從山間搬到塵世煙火之中,還特特選了天穹山下的臨穹縣。


  此舉意欲何為?挑釁,還是不滿?實在猖狂,若不將她好生收拾一番,隻怕整個臨穹縣但凡架木之地,都難以幸免於難。


  首當其衝的便是房屋,木材是建造房屋的不可或缺之物,白蟻精此番作為委實無法輕饒。


  我正在氣頭上,不明所以的商宧也學著我的模樣蹲身探看,“這堆木頭,有何異處?”


  對上商宧困惑的目光,我登時斂去眸中怒意,言笑自如:“我瞧著木上之畫甚是精美,畫匠一雙巧手可見一斑。”


  為圓此謊,我煞有其事地欣賞起這一根根被棄如敝履的空心畫棟。


  商宧認真讚道:“委實巧奪天工。”


  假意再賞了片刻,我一個勁子直起身,又一把撈起商宧,道:“一堆棄木而已,也無甚看頭,聽書要緊,走罷。”


  今日的茶肆裏,客官格外多,幾乎座無虛席。


  人雖多,卻一點也不嘈雜,醒木拍案之聲穿出茶肆,傳到街上,清晰可聞。


  我和商宧好容易尋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剛一沾凳,便有細細碎碎的聲音飄來。


  在說書先生洪亮的聲音下,我似乎聽到有人在說,商公子來了。


  一回想,剛進來的隻有我和商宧,估摸著他們口中的商公子便是我跟前兒的商宧。


  我環視一周,當真有人正頻頻朝我們這處看,並時不時與同桌之人交頭接耳。


  若非我聽到他們口中聊著的是商公子,否則斷然會誤以為是在瞧我。


  我伸長脖子,湊近商宧,盡量壓低聲音,“商宧,我聽到有人在談論你。”


  商宧仿佛早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地道:“無妨。”


  我見他如此不當一回事,不禁有些擔憂,問道:“商宧,你可是得罪了人?”


  商宧麵色沉靜如斯,“為何如此說?”


  “因為……”後麵的話尚未出口,商宧突然站起,朝我傾身壓來,旋即伸手一揮,幾乎同時,我耳後響起“啪”的一聲,幾滴滾燙立時濺在背上。


  好在秋日裏衣裳不薄,滾熱已被兩三層布消去不少,觸及皮膚時也就些微暖燙,隻是在瑟瑟秋涼中顯得格外昭著。


  說書先生起起伏伏的聲音也在這一聲脆響後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齊刷刷朝我們這處望來。


  我急遽轉頭,一看,地上赫然開出兩朵碎瓷花,花瓣散落各處。而瓷花間,已被泡開的片片茶葉正冒著垂死的熱霧。


  一個後生模樣的茶博士狼狽地半倒在地,幸得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旁邊的桌子杠,才沒摔砸在硬冷的地上。


  我趕緊蹲身,欲將之扶起,“可有摔著?”


  指尖甫一觸及,茶博士便猶如驚弓之鳥般霍地半支起身,於我麵前跪下,“客官對不住,客官對不住,小的眼瞎,走路沒瞧仔細,衝撞了客官,小的該死,小的該死。”邊說邊朝自己臉上直呼巴掌。


  他一掌重重落在臉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眼見著就要來第二掌,我一把將之攔下,“這是作甚?好端端的何故打起自己來?杯子是摔在地上,又非摔我身上,我豈有怪你之理?即便那茶方才真倒在我身上,我也不會怨你。你快些起來,又不是鐵鑄的身子,會疼的。”


  茶博士麵上的懼色這才散去,喜形於色地撐在地上,朝我拜了三拜,嘴裏不住地謝著:“謝謝客官,謝謝客官……”


  在他低頭拜謝時,我已撿了好些碎片放在食案裏。


  待他三拜完後,才瞧見我在一旁做著他的事,瞬即慌神,連忙將活計搶過去,快速拾起碎片,“哪能讓客官做這種粗糙活兒,您不責難小的一番已是天大的恩德,可別折煞了小的。”


  我也不為難於他,放下手中瓷片,囑咐道:“那你以後上茶可仔細著,一定瞧好了路再走。”


  茶博士小雞啄米似地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再不犯糊塗。”


  我起身準備再落座時,抬眼瞥見商宧的神情,登時一驚,隻見其目光掠過我,直狠狠地盯著後麵,教我本欲坐下的動作都當即停了下來。


  以前,無論我怎麽激他,他都不曾生過一絲氣,這會兒何故如此氣惱?一雙幽黑的眸子宛若兩根利刺,隻是不知他此番是將利刺紮在了何人身上。


  “商宧。”我喚他,“你在瞧什麽?”


  我尚在思索他這股莫名怒火的由來,他卻一把抓在我手腕上,未置一詞,不由分說地將我拉走。


  也正因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才讓我發現,他的右手竟紅似拒霜,紫檀色的袂關處赫然錯落著幾滴水印。


  我猛然一驚,不消說,定是被那兩杯本應灑在我身上的茶水給燙著了。


  “商宧,你的手受傷了。”我著急喚他,想讓他停下。


  可商宧絲毫不為所動,隻一個勁兒地拉著我,幾乎是用拽地將我往茶肆外帶。


  我以前倒是沒發現,商宧的力氣竟如此之大,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最後隻得任由他抓著往外走。


  出了茶肆後,商宧才放開我,臉上騰騰怒氣一點未散。


  我全然不明他到底是在跟誰置氣,遂問道:“商宧,方才誰將你惹得這般厲害?”


  “你可有傷著?我這就帶你去看大夫。”商宧的臉上無端露出焦急之色,答非所問不說,未待我應聲,他又拉住我,就要走。


  我立定不動,手往回縮,帶地他也停了下來,“商宧,我沒事,你且告訴我,你因何事生這麽大的氣?”


  他的怒氣刹那間莫名消失,一如莫名生起那般,熟悉的笑意在他薄薄的唇角如墨滴落水般暈開,“你沒事就好。”


  此情此語,讓我恍惚覺得,他已將我認出。


  但清醒地一想,完全沒這可能。商宧並非佛道中人,肉眼凡胎怎會識出我本身?

  我立刻穩住心神,不斷地告訴自己,他絕然認不出我。我以本身與他相見時,從未同他說過一言半辭,便露不出什麽破綻來。


  沉了沉氣,我輕鬆笑道:“你既已幫我擋去,我又怎會有事?”我指了指他的手,“是得去一趟醫館,你的手還要用來握筆作畫,若因我壞事,那我倒寧願那兩個杯子落在我身上的好。”


  商宧將手往背後藏了藏,斂笑肅色,略帶輕斥之意:“盡胡說。”


  “走罷,上醫館,別磨蹭,搞不好會脫層皮下來。”我一想到商宧那雙細長如春筍的手在燙水裏滾了一下便不由發寒。


  當時定然疼得慌,可他倒好,似無感無覺,若無其事地杵在那裏,不知跟誰生著悶氣。


  他那會兒既不是在看我,也不是在看蹲在地上撿碎片的茶博士,我真個想不明白,我不過撿個碎片的功夫,誰能悄無聲息地惹起他這般大的火氣。


  就近尋入一家醫館,大夫看後說並無大礙,回去用涼水泡上幾次即可。


  聽得大夫如此一說,我總算放下心來。


  出了醫館,我和商宧並行迤邐在大街上。


  統共也沒下過幾次山,我卻是越來越喜歡山下的生活,禁不住遐想,倘若我們也能住在山下,而且戶戶人家皆有小院,隔壁是見歡一家,對麵是小慈一家,一條路上的屋子都住著穿山甲一族,別提有多愜意。


  想著想著,我不覺笑出了聲。


  商宧側過頭來,瞧著我,笑問道:“何事惹你歡喜?”


  我隨口道:“我方才在想,我們相見不過三次,你為何對我這般好?”我仔細打量著商宧的神情,像是在讀一本晦澀難懂的書,想要捉住他每一個細微的變化而好生揣度一番。


  失望的是,他並未同我希望那般流露出任何異於尋常的情緒,哪怕是一丁點兒的閃避。


  “因為……”商宧停下腳步,反以更深不可測的眸光將我的影子關在裏麵。


  本是我在試探他,眨眼一轉,變成他在探尋我,直將我看得不知所措,下意識躲開那道讓人如臨寒夜深淵的目光,底氣驟然一失,隻問他:“因為什麽?”


  “因為你是千樰。”簡短的一句話,我於他辭氣中、眼神裏,絲毫辨不出他到底是在搪塞我,還是在正經回答。


  無論我是一字一字分開思索,還是一整句話反複推敲,都不甚了了,便姑且認為他是在妄言。


  思緒如電飛轉,又想到那堆被噬空的彩木,心中禁不住一片憤惱。


  本以為薑赤緹的事了結後,我不會再過上晝夜顛倒的日子。孰料,白蟻精一日也不肯安分,又捅出婁子來。


  若聽之任之,她不定會做出什麽更聳甲聽聞之事,看來將她好生收拾個痛快,已是迫在眉睫。


  天色尚早,我便也不急著回去,收起未果的試探,我將注意力悉數轉移至叫賣聲忽起忽沉的長街上。


  這條街雖比不得千影街的琳琅滿目,卻也足以勾起我的玩性。


  我如今雖得以時時下山,但仍是沒有帶銀子的習慣,入眼的許多小物件兒我都喜歡得緊,可礙於沒銀子買下,也隻是入手把玩片刻便將之放下。


  倒是一路跟在我身後偶發兩辭的商宧,在多次表示不需要我還他銀子的情況下,買下許多被我沾手之物,以至我後來再不敢隨意去攤子上胡瞅。


  這趟下山,還讓我發現一件新奇事。


  我正趴在一家紙鳶鋪裏,看著各式各樣、眼花繚亂的紙鳶,跟掌櫃學紮紙鳶的法子時,不經意抬眼往外看去,竟瞧見兩抹熟悉的身影。


  幾日未見的昔邪和若穀並肩走在大街上,東瞧瞧西逛逛,一個妙語解頤,一個抿嘴含笑,眉來眼去之間好不融洽。


  我一陣竊喜,看來又有好玩之事。


  落日漸沉時,我與商宧依依作別。


  他從不問我家住何方,也不問我何時再來,倒是替我省去不少麻煩。


  走在回山的路上,我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不禁哀怨一歎,今夜又睡不成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