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回到山上時,暮色已匿,我哼著月前偶學的小調兒,邁著散漫的步子,踏進黑漆漆的寢洞。
習慣使然,即便不掌燈,借著兩三縷幾不可見的星光,我也能準確無誤地摸到躺了近二十年的草榻。
反正再過一兩個時辰又要下山,我便懶得點燈,隨手將包袱丟在榻尾,一個猛子紮入榻中。
周身每一寸筋肉都開始鬆懈下來,仿佛一整天的疲累都在沾上草榻之時瞬間舒散,隻想一夢到天明。
眼睛稍覺酸脹,我闔上眼簾,宛若無殼烏龜般懶懶趴著,山裏獨有的泥香沁入肺腑,挑起些許困意。
正當神思行將遊向天外之際,一個聲音霍然響起:“警惕性也太差了些。”
刹那間,周身倦意電光石火般自四肢百骸脫離,我猛地坐起,怒吼道:“見歡。”
一語既出,一點火星在黑魆魆的洞裏倏地亮起,而後跳上油燈的撚子,一洞黑暗瞬即被光驅散。
見歡的臉自黑暗裏破出,完成使命的火折子被他重新蓋上。
一腔怒氣隨著洞裏無力與油光抗衡的黑暗一並褪去,我打趣道:“大半夜不在洞裏好好睡覺,登我這三寶殿來作甚?”
見歡不請自坐,雙肘放在桌上,以手支頤,一臉閑素地看著我,絲毫不覺此時出現在我這裏有何不妥,自顧自道:“我下晌時去了山頂,銀杏爺爺問你怎的這幾日都沒有上去,我便與他說了薑姑娘一事。我還以為你今日無事定會上山頂學術法,誰知山上不見你蹤影,我來你洞裏也沒將找到,可叫我擔心了好半日。”言語中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怨氣,似乎在責怪我今日沒有交待行蹤。
想來我確實有幾日未去過山頂,若叫阿爹知曉,非扒下我一層皮不可。
說到底,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沒閑著,該學的一樣沒落下,但靈力總不見幾分起色,慢得出奇,比出生時沒強多少。
後來我逐漸明白,並非我領悟力低,也非天生愚鈍,而是受紅繩牽製,滄水仙子那次便是極好的證明。
“今日晌午後,我便下山去了。”我撩開搭在額前的一綹發絲,又起身舒展舒展略有些僵硬的肩膀,悠悠忽忽地走向見歡。
見歡笑了笑,“你倒是玩得盡興。”
我翻起兩隻倒扣的杯盞,“你怎知我玩得盡興?”倒了兩杯水,自取一杯來飲。
見歡朝草榻努努嘴,我回頭一望,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正靜靜地躺在榻尾。
“見笑見笑。”我抿了口水,將杯盞放下。
見歡信手擎起杯盞,卻不飲,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帶著些微探尋之意,“去找商宧了?”
我當即抱拳,端起浮誇之態,“大師料事如神,在下心服口服,五體投地。”忽又想起今夜將行之事,忙鬆開拳頭,“不過,我今日下山一趟,可沒算白去。”
“怎說?”
“冤家路窄。”
見歡愕然道:“你遇著白蟻精了?”
我搖搖頭,“沒跟她照麵,我是在一堆好看的木頭裏嗅到了她的氣息。上次在從半崖山被我們趕走後,她非但未避而遠之,反而將巢穴挪來臨穹縣,擺著威風在人堆裏紮了廬,也不知她此番又在弄什麽玄虛。”
見歡用力將杯盞頓在桌上,濺了一手的水,恨恨道:“在我們眼皮底下築巢,擺明在向我們示威,當真以為治不了她麽?”
我拈著一根較繡針稍粗的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挑燈上的撚子,平心定氣地道:“我打算今晚就去治治她,挫挫她的銳氣。共賞一輪明月,同立一片大地,皆為造化。縱然今日得了能將白蟻精一舉斬殺之能,我也不會妄行此事。正如阿爹所言,白蟻精本性並不壞,隻是不知受了什麽蠱惑,這才變得為所欲為。倘若哪日她當真犯下不可寬恕的大錯,我決然不會輕饒她,哪怕七月飛雪,我也定親手將她斬殺。”
言落,我將木棍重重朝桌上一置,本就不堪一折的木棍瞬間斷成兩截。
“我去通知諸位叔伯。”說話間,見歡已疾疾行至洞口。
我趕緊將他叫下,“見歡,回來。”
見歡步伐一滯,轉身問道:“有何交待?”
我蹙眉道:“你近來怎的總是沉不住氣?你且坐下,聽我把話說完。”
見歡依言坐回,一語道破:“你是想單槍匹馬殺到白蟻精的巢裏?”
我直言不諱地道:“毋庸置疑,我委實打算這麽做,而且,這是我思來想去後得出的最為穩妥的法子。”
“算我一個。”
見歡應得如此幹脆利落,看來已經洞見症結。
此事若叫阿爹知曉,斷然不會同意我孤身前往,但又不能任由白蟻精在山下肆意妄為,鐵定會集上一隊甲下山收拾。
屆時,定然免不了一番爭鬥。如此一來,等同於告訴山下人,此地有妖怪,且非一二之微。人對妖怪有著天生的恐懼,並認為,但凡妖怪,皆會害人奪命。
若與白蟻精的爭鬥被人瞧去,必然一傳十,十傳百。隻怕去阻止白蟻精作惡的我們,都會一並被判成害人的妖物,人人得而誅之。一旦事情鬧大,人心惶惶之下,決計會引來一批欲除魔衛道之人,天穹山恐怕從此再不得安生。
為今之計,最好的法子便是趁夜黑風高之時,我一甲偷偷下山,將白蟻精逐離出去。
能少一事便最好少上一事,否則一旦將事情鬧開,打破原本平靜的生活,以後的麻煩隻會越來越多,不知休時。
依我對見歡的了解,他若知曉此事,便斷斷不會任我獨自下山,我也隻好答應他與我同去。
“何時下山?”
見歡的眸光穿透飄動的昏黃直達我眼底,不經意的對視在我垂首握杯時折斷,我將目光落到粼粼杯中,道:“等到夜半子時,燈火寥寥無幾了,我們再去。”
不知怎的,我覺得見歡如今看我的眼神是益發怪異,總能將我看得渾身不自在。與小慈和小墨那隨時蔑視的眼神全然不同,真真是愁煞人。
好幾次都差些忍不住想要將他問上一問,是否染患眼疾,倘若當真患疾,那可得請宣伯伯好生替他診治一番,免得拖得一久,更加嚴重。
時辰尚早,如此在洞裏幹坐也實在乏味,又之眼下委實有些發困,於是,我毫不客氣地將見歡攆了出去,讓他子時必來喚我,省得我一覺不醒,因此誤事。
見歡答應得爽快,他前腳剛走,我後腳便熄了燈,躺回榻上,沾枕便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