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古丘城往南兩千餘裏,有座小姑城,城緣有河名回烏,護城而下,往東蜿蜒而去。
回烏河出西垣城之北,上曲山之西,東北過祁嶅山,東南出淮安城,入小姑城,共經五山三城,後注海於東矣。
時值仲秋,臨河而望,誰會想到,或是誰會注意到,在浩浩湯湯的回烏河裏,有一條紅頂白身的丹頂魚正自東海出,沿回烏河逆流而上。
若問丹頂魚逆流之因,那便要從昔年發生在回烏河裏的一件事講起。
古昔,回烏河中上遊之段,祁嶅山之峽裏,有一群丹頂魚借天勢而居,逾五千年之久,後靈智自開。
丹頂魚一族本以為能在此地長長久久地安生下去,怎料寧穩閑逸的日子被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不速之客擾亂。
此客氣勢洶洶,一來便胡作妄為,族中無魚能敵,以至其輕而易舉便奪下居地,占河為域,建水府,役魚族,霸魚娘。
經得一番清濁顛覆後,丹頂魚一族被迫淪為其奴,慘況維持數十年之久。期間,魚族傾全族之力奮起反抗過兩次,傷亡慘重不說,反倒招致更凶狠殘戾的淩虐。
至那以後,整條回烏河的丹頂魚都在暗無天日的水府裏過著水生火熱、苦不堪言的日子,不見一點希光。
直到一位不知仙籍的仙家出手相助,在經得一番水渾石亂的惡鬥之後,仙家憑一己之力終於將不速之客趕出回烏河,重還丹頂魚一片清寧之域。
正當丹頂魚舉族歡慶準備重建安寧之時,沒過上多久的好日子再次被打斷。
那殘狠的怪物殺了回來,甚至比之前更加強大暴戾。
而當初被驅逐的怨憤讓它凶性狂發,一回來便心狠手辣地殺盡回烏河裏所有的丹頂魚,整整殺了一天一夜,直至再尋不出一條紅頂白身的活魚來。
而此間,有一條靈力尚弱的小魚,在父母及三隻突然出現的穿山甲的合力掩護下,僥幸逃出那場滅族劫殺。
她一直逃,一直逃,不知過去多久,終於落入了一片遼闊深鹹之域,即回烏河的盡頭——東海,她從未涉足過的廣陌之淵。
她猶記母親臨別時近乎遺言的囑咐:“永遠不要再回來,也萬不可生報仇之意,尋個安生處,自己過活罷。”
這條死裏逃生的小魚,便是扶疏。而彼時,她的名字還不喚作扶疏。
如果說回烏河裏的怪物暴戾恣睢,令她每日皆如臥砧板之上、刃铓之下。那深不可測、百川之歸的袤遠汪洋更是殺機四伏,千關萬將如恒河沙數,暗礁險灘無處不在,用在沸騰的水裏逃命求存來形容小魚在海裏的處境,絲毫不為過。
初入東海,鹹澀的海水猶如蝕骨奪魂的劇毒,幾乎讓她抗不過去。
從傷口和眼睛傳來的灼痛感,導致她賴以在水中自由遊梭的鰭全然使不上力,更確切地說,她整個處於無縛自束的狀態。
因而,她當先麵臨的是無法遊出水麵換氣。時間一長,她便有在水裏被悶死過去的危險。這對於一條魚來說極其荒謬絕倫,更何況,她還身賦靈力。
麵對不斷下沉,且如入無底深淵的情形,驚恐之餘,更多的是求生的意念驅動著她腦裏幾近枯死的根莖向水源悉力展伸。她不能就此死去,否則如何對得起父母拚死為她換來的一線生機。
既然處境無法改變,那她便改變自己。
敗也蕭何,成也蕭何。
身體的疼痛也恰恰成為她得以保命的孤繩,正因劇痛的刺激讓她不至於昏眩過去,尚未麻痹的意識一次次給予她必須要活下去的警醒,讓她逐漸理清被滅族帶來的無盡悲痛而生出的如麻混亂。
她強迫自己去適應鹹澀的海水,讓自己迅速改變飲潤淡水這一根植於身體各處的習性。
經得多番嚐試後,她漸漸可以遊動起來,身上的痛楚也隨著她的動作幅度增大而加重。不過,她不會因無法呼吸而死,這令她很是高興。
然而,她不知道,這初探深海便險些讓她斷命的鹹水隻是翻過萬裏崇山的第一步。
在看似風平浪靜的海裏,暗湧與匿險猶如一張巨大無形的網,將海裏所有生靈縛製其中。並且,永遠不知道下一處礁石後隱藏著何種險惡,永遠猜不到冥暗的前方等待你的是可得暫時的安定,還是更大的危機,甚至絕境。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仿佛是再酣暢不過的光景。但其中潛伏的危詭,林林總總,難更仆數。
生死之變於此,不過彈指一揮間,稍不留神便會無端喪命,猶如一縷淡薄輕煙,轉瞬即散,宛若從未經世間一遭。
一條初入恍若遊不到盡頭之深海的河中小魚,想要孤身在這駭愕紛呈、險象環生的奇境裏活下來,絕非易事。
身量較她大的自不必說,往往許多隻有她一半大小、看似弱小好欺的生靈,卻身賦輕易取她性命之能,這也是她經過好幾次實踐所得出的論斷。
而此間所存的危機遠不止於此,她還須巧避海人的漁網,處處留心,步步提防,不讓自己命終於網內。因此,她無法再相信任何生靈,哪怕一株不動的紅珊瑚。
不過,唯一慶幸的是,她比其他生靈多了一份靈智,她能分辨,可思考,會運策,久而久之也深諳其道,多次化險為夷,總歸是在重重艱險中捱了過來。
茫茫暗海,其中的驚險卻讓她修為增長極快,在沒日沒夜的東藏西躲中,她練就了測危的本領,且能迅速作出反應,采取措施,一身修為也隨之與日俱增。
比起在回烏河裏的順其自長,在刀刃針尖上走的日子反倒讓她收獲頗多。倒不知,此是幸,還是不幸。
當她已經習慣於四處躲藏、頻換居穴的日子,一個新的挑戰在她麵前緩緩鋪開。
日升則需提高警惕,必將自己時時置於春冰虎尾之上,方得存身,但月落卻並不意味著安歇無虞。
每日疲於在海中搶命的小魚已分不出多餘的心思去數年記月,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在這永不知底的深海中待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她早已數不清。
就在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日升月落的某天夜裏,她遇到了入海以來最大的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