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自那日後,小魚每天不分晝夜的勤行之徑便是從孤崖到回烏河河口處。
當然,為不引起他的懷疑,她會看似漫無目的地繞上一大圈,隻為熟記這條路線,為將來可能出現的某個機會反反複複地做著必不可少的準備。即便她清楚的知道,或許她將為此付出不小的代價。
更且,多日相處下來,對其心性,小魚已大略了然,他的威脅並非隻是空口白話嚇唬於她,也非誇大,他有此實力。鸇之技,深淺難測,不可掂量。
所以,她完全相信,實如其言,無論她去往何處,他都能將她找到。
又之其後,經過五次三番的試探,鸇屬實能準確無誤地將之尋到,且動作之迅,令小魚咋舌。
起初,小魚不明其因,但隨著次數的增多,以及從鸇果於自信的言語中,小魚終於了然,其歸根究柢在於她背上這對羽翼。隻要翅膀在她身上,她便永遠都無法徹底將他擺脫。
本非自有之物,常難成己之屬,在某些處境下,不僅絆手絆腳,甚且會成為一份令自己難以負重的累贅。
小魚反複思考之下,雖喜雙翼之便利,卻到底難受其束,本該是翱翔高空之器,現在卻成為一條將之死死牽絆之繩,繩子一端係在她身上,而另一端則握在鸇的手裏。所以,縱使再寶貴,也不得不將之丟棄。
終於,誠心不負。
三個月後,在一個月黑風狂的深夜,鸇於一聲清嘯後,消失於茫茫黑夜之中。
這是小魚三個月來摸到的規律,隻要夜起狂風,他必定要出去多時,一個時辰後方歸。而一個時辰對她來說,純然足夠。
孤崖上,小魚趨步崖邊,闔目凝神靜氣,感受著海風之向。
片刻,她霍地睜眼,神情堅毅,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她將左手背於身後,緩緩摸上左羽,右手則緊攥成拳。
目光定在夜幕下遠方的一個虛點上,心髒急劇跳動,胸口大起大伏,她緊要牙關,五指攢力。
忽地,左手猛力一扽,伴著一聲脆響,左羽當即折斷。幾乎同時,“啊”地一聲,壓過風嘯的痛呼如驚雷般轟然炸開。
周身之骨仿佛於刹那間碾碎,錐心的痛楚如同嗆人的濃煙將她層層包圍,麵上淚漣雙雙,而她還需再承受一次這般堪比剜心挖肺的劇痛。
折斷右羽時,小魚甚至產生錯覺,似乎身上每一片雪鱗都在發出莫可名狀的疼痛,忽覺雙膝一軟,“咚”地跪地,腦暈如遭重擊,將倒未倒。
小魚攥指咬牙,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暈過去,否則所做的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她強忍劇痛,手指畫出一道冰氣,將背上血瀑凍住,傷口處的冰涼稍稍驅走片絲痛感,身上血跡亦隨之消失不見。
調息須臾,小魚重新起身,未予身後孤崖多留一眼,一頭往崖下紮去。
落水之際,陡然化回魚身,猛地投入海中,激起一股水花。而後片刻不敢耽誤,一徑朝著自己早已熟悉的方向遊去。
今夜破釜沉舟,成敗在此一舉。
而那對也曾讓她無比欣喜的黑羽,帶著她的鮮血,留在了孤崖邊,仿佛被丟棄的無用之物,孤寂地守在崖畔。
回到心心念念的滄浪之水,高興之餘,小魚更多的是忐忑。
不得不承認,鸇是一個實力強勁而且可怕的對手,若遊出東海之前他回到孤崖,那她完全有可能被他快速尋到。
是以,她盡量往深處遊,盡量靠著珊瑚叢,至於能不能順利地在他回孤崖之前遊出東海,便全係運道。
遊出東海之路自然比不得翱翔高空那般如湯沃雪,小魚在躲避天上猛厲的鸇的同時,還不得不與海裏的重重威脅相較量,甚至臨時來上一場你追我趕、你爭我奪,總之絕對不會友好的嬉戲。
加之她身上傷口雖暫且被冰封住,但疼痛仍在,遂需時時提防,保持意識清明,不讓自己忽然不分局麵和場合地昏倒過去。蓋因暈倒之後,無人會將她叫醒,她隻會被某個或許隻是路過的大魚一口吞吃。
在躲過層層險阻之後,旭日東出之前,小魚拖著精疲力盡的身子終於遊出東海,一舉躍入清澈見底的回烏河。闊別已久,入河之後,她猛地飲下幾口涼淡之水,種種往事隨著滿河清涼流向心間,忽而甘之如飴,忽而鹹苦酸澀,盡是熟悉滋味。
雖終是回來,但她下定決心的勇氣卻多多少少是被那頭鸇給逼出來的。
如許年,她想過回去,卻又懼於當年那場慘絕人寰的滅族之災。
自那日逃出後,她沒有哪日是不被困於那場慘痛的噩夢之中。每每午夜夢回之時,都會被族人淒厲的叫喊聲驚醒。
夢裏全是血,流不完淌不盡的血,整條回烏河都被染成猩紅色,觸目驚心,可怕至極。
族人的屍體漂在血河之上,隨著回烏河一直流向東海,漂向她。有敬愛的爹娘,有從小到大的玩伴,也有看著她長大的叔伯嬸子,都是至親至交。他們向她伸出手,召喚她隨之而去。
小魚幾度夢醒時都欲隨其而去,她是那場災劫裏唯一的僥幸,但本應和他們一起死於那場殺戮之中,卻得上天憐憫,偏生活下來。
一直以來,她都不願意去麵對,所以她寧願在不知明日生死的大海裏過著朝不保夕、危機四伏的日子,也不願重回故地,揭開舊疤。她十分清楚,一旦揭開,必定血流成河。
而今,置身其間,似乎每一滴水都在向她昭示著此間曾發生過的一切,無論喜樂悲辛,還是痛苦不堪,林林總總,一五一十。
同時也在提醒著她,在此世上,她早已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不管壽數長短,終將隻能孤身一人,任憑風吹雨淋,百孔千創,也無人關切。
此時,小魚已使不出多餘的力氣去逆流而上,身上重傷也不容許她繼續前行。她必須休息,不然還沒遊出多遠,便將心力交瘁而死。
為慎重起見,她在河底尋摸了一處亂石堆,自泥裏拱於亂石之下,藏身於石堆之中,就地而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