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過慣了山上避世絕俗的清淨生活,甫一入得人喧之處,扶疏便頗覺不適,卻又避無可避。


  站在人來人往中,扶疏茫無頭緒,她不知道應當去哪裏尋找道川,也不知當自己再見到道川時,還認不認得出他來。


  她未見過幼時的道川,自是不知那應當是何模樣。扶疏無所措手,又無計奈何。


  在回烏河畔踟躕了半月左右,扶疏決定先等他長大。等轉世為人的道川長成少年人時,她一眼便能將他識出。


  道川曾說過,世間所有相遇,皆因一個“緣”字。


  這一世,他二人既能相遇,便是有緣,下一世定然也能再遇上。而她隻需靜等,十數載年光,等他再長成意氣少年。


  扶疏又跳入回烏河,繼續多年前突然中斷的遊向,溯洄而上。


  在回烏河遊了兩日,扶疏實在忍受不住心頭那道無法治愈之傷痛的折磨,索性自河裏出來,紮入鬧市之中。


  她很難受,與當年慘遭滅族之災時一樣難受,用了幾百年來愈合的心,在道川死的那一刻,又被生生撕裂。


  這種痛讓她很無助,也很彷徨,恍惚又回到幾百年前。


  那個時候,失去所有親人的扶疏,極度害怕,也極度惶恐。她隻知要活下來,必須活下來。


  而現在,她甚至比那個時候更加倉皇。


  那時,她一心隻想順流下遊。可現在,她卻不知應當做些什麽,活似一根枯死的木頭,卻又比木頭多出一顆會痛會喜之心。


  而她曾一度以為,自己早已變成一尾全然不會在意他人生死的魚。


  扶疏魂不守舍地走在鬧市之中、華燈之間,不經意望見牆邊坐著個披頭散發的男子。


  那人一身書生打扮,身邊倒著幾個空罐,懷裏還抄著一個罐子。


  扶疏好奇地走近,蹲在那人身旁,拾起他身旁的一個罐子,湊到鼻尖聞了聞,一股奇異的香氣猛地竄入鼻息,充盈肺腑,竟自略略有些好聞。


  扶疏放下空罐,問道:“這是什麽?”


  那書生散漫不羈地笑了笑,輕柔無力地晃了晃手裏的罐子,迷迷離離地道:“世間憂愁,唯此物可解,管他今宵何所。”言罷,舉罐痛飲一口,又重新抄回罐子,閉眼似寐。


  扶疏端詳著他懷裏的罐子,心神仿佛被罐子裏飄出的那股子香氣熏醉,她從書生手裏取出罐子,學著他的模樣飲了一口。


  入口之液,很辣,很烈,不甚味甘。


  扶疏心想,許是飲的太少,沒有嚐出其中滋味,遂提著罐子又猛飲一口,味道依然不好,但過了腑腸後,整個人卻有些飄然,令之神迷意奪。


  靈台之間,竟逐漸生出一道難言滋味。


  扶疏捉著罐子四處走,邊走邊灌,邊飲邊醉。


  一口歡伯下,竟有嚐盡人生喜樂悲苦之感,說是解憂,這憂沒解半分,倒平添了一份傷愁。


  罐子很快即空,也不知被她扔到了何處,渾渾沌沌之下,不知不覺又走到回烏河畔。


  過往一切,像一幅幅畫卷在水上重現,而後流走。扶疏在畫卷裏看到了父親母親,也看到了道川。


  她忽地一躍而起,撲向河裏的一幅幅畫卷,卻撲了個空。她一身白衣,飄在水上仿佛一朵無意落入河川之雲,綿綿軟軟,隨波逐流。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一雙黑勁羽翼自高空衝下,眨眼睛又幻作一個玄衣男子,漸漸朝她走近,弗及看清那人麵容,扶疏便失了意識。


  一片黑暗消散之前,扶疏忽覺有光耀目,猛一睜開便覺刺眼。原來,黑暗早已不知所蹤。


  緩了片刻,扶疏以手虛掩雙目,適應少時才不再懼這直直打在自己臉上的華耀陽光。


  環視四周,她模糊記得,自己昨夜是在回烏河裏,後來是怎麽走來湖裏的,還在水畔睡了一夜,她卻是一點也想不起了。


  不知那個罐子裏裝著何種奇水,竟有這般妙法。


  許是一種忘憂之水,飲下便能讓人暫且忘掉種種不痛快之事,隻留得一些不願忘記之事。好是好,不過卻有些頭疼。


  扶疏自水裏起身,單手扶額,跌跌撞撞地邁出小湖。


  沒走出幾步,便聽得一個聲音在頭上響起:“不打聲招呼就又想走?”停了片刻,忽然轉了調子,變成嘲諷:“倒也是你的作風。”


  扶疏本還昏昏沉沉,在聽到這個仿佛從久遠年代傳來的聲音時,不由一怔,神識瞬間清醒大半,步子也隨即停下,卻始終不敢抬頭去看。


  他終究還是找來了。


  思緒在片刻的凝滯後,扶疏拔腿便往前狂奔。或許由於過度驚恐,連前麵有一道坡都未未嚐察覺,竟自一腳踩空,整個人如西瓜似地自坡上骨碌碌滾下。


  好在坡上盡是雜草,除開沾了一身泥外,扶疏僅受一點皮外輕傷。


  滾到坡底時,扶疏顧不得察看身上傷勢,一徑爬起,繼續往前跑,拚了命地跑,仿佛身後正有殘暴嗜血的魔鬼在追趕著她。


  在廟裏的幾十年,扶疏的修為又增進不少,跑著跑著,竟不覺躍如飛鳥,很快便奔出十幾裏地。


  饒是如此,但她終究不是他的對手,任憑她拚上全力,仍舊被他輕而易舉地追上,等閑得如同疾狼捕幼兔那般。


  他悠悠然地在她上方盤旋,就像一隻牽線風箏,似乎沒有往前飛,卻始終與她保持著不變的距離。


  終於,扶疏身體開始缺水,再跑下去,非得送去半條命不可,左右是死,她索性停下步子,準備與他來上一場生死決鬥。


  見她不再跑了,他便也飛身而下,立在她麵前,氣定神閑地看著她。


  “你就這樣怕我?”他問。


  扶疏仰頭望他,咬牙切齒地道:“我並非怕你,我隻是討厭你,恨你。”


  鸇負袖在她身旁轉了一圈,將她仔細看了個遍,“可我倒是挺想你,你知不知,在你不辭而別的這幾十年裏,我找了你多少次,連我自己都數不清。”


  扶疏當時甩他一記白眼,沒好氣地道:“你找我?你還想將我囚禁在那個高高的牢籠裏?我告訴你,你休想,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抓我回去。你若要抓我回去,那便殺了我,帶一條不會跑的死魚回去罷。”


  鸇猛然愣住,而後緩緩轉向她,臉上的不可思議漸漸轉變成莫可名狀的淒戚,“你覺得我是在囚禁你?”他似乎難以接受扶疏方才說出的每一個字。


  “嗬嗬。”扶疏冷笑兩聲,“真好笑,你不覺得自己問的這話不僅多餘,而且極其虛偽嗎?”


  “哈哈哈哈。”鸇突然縱聲長笑。


  扶疏蹙額,“你笑什麽?”


  鸇陡然收住笑聲,瞪大眼睛,朝她吼道:“我笑我自己,我徹頭徹尾就是個瘋子。”


  扶疏後退兩步,指著他,直言不諱地斥道:“對,你不僅是瘋子,還是無可救藥自以為是的瘋子。”


  刹那間,鸇神色一凜,眸似寒冰,眼底蕩出的冷意如一把無形利劍直襲扶疏心髒,扶疏一時進退不得,索性迎上他冷峻的目光。


  如此僵持良久,鸇麵上冰霜漸融,緩緩開口:“跟我回去罷,我們不回海上,凡你喜歡之地,我都隨你,好嗎?”辭氣是難見的溫軟,甚至帶著一絲乞求意味。


  盡管他已經極盡和婉,但一想到他以前犯下的種種,想到那日的斷翼之痛,扶疏還是忍不住一陣憎惡,一掌揮開他撫在她鬢邊的手,嫌惡地後退一步,咄咄道:“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你走,你願去哪去哪,休得將我扯上。我與你本就無半點瓜葛,你又何故將我糾纏?”


  “你……”鸇被她激得怒火攻心,捏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她,冷峭的目光似要將她連帶著身後的一切花草湖川皆永世冰封。


  “別再來找我了,就當我們,從未遇見過。”扶疏漠淡地落下這句話後,便頭也不回地自他身旁走過,好像塵世裏的一道清風,一縷秋煙,一片薄霧,一旦散了,便再也尋不見,也不曾留下任何可以將其追尋的印記。


  自那以後,鸇當真沒有再出現過。


  而她也漸漸將他遺忘,遺忘在茫茫大海之中,萬丈孤崖之上,好像這隻是一件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之事,好像她本應將他忘記,就如同她認為他當初就不該出現在她生命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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