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一晃眼,十年光陰從容逝去。
十年前,扶疏回到早已瘡痍的故所,麵對被水草圍堵的水府,悲痛之下,將之毀了個幹淨。那座水府包含著族人太多的血淚,原本就不應當存在於此。
那場充滿鮮血的災劫讓她無法在這個空空落落、渾無一絲生氣的地方棲息下去,在毀掉水府後,扶疏便離開了回烏河,繼而輾轉各地,看盡風景,感遍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等著或許已經轉世的道川長大,守著這個唯一的信念,繼續苟活下去。
即使扶疏後來也遇到過許多待其友善之人,但她卻無法如當初毫無保留地相信道川那般,給予他們中的任何人哪怕一星半點兒的信任,即便是與道川一樣麵善心慈的和尚。
在這世上,她隻相信道川。
扶疏每到一個地方,首先去的便是那裏的寺廟。縱然進不去,但寺廟於她而言,也比任何地方都來得更為親切,她殷切地期望從那裏能走出那個讓她無比熟悉之人。
如果道川當年很快便入得輪回,算起來今年應當已有十歲。
扶疏尋著一座座寺廟,無論其規模大小,也不管其位於鬧市還是深山,她都沒日沒夜地守在廟外,看著裏麵的和尚進進出出,雲是反複,直到確定這間廟宇內沒有道川。
如此又找了五年,規模甚大的寺廟甚至被她不死心地找了三四遍,最後還是沒有找到道川,哪怕與他有半分相似之人,扶疏也未曾見到過。
難道與道川僅有一世之緣?扶疏不肯信。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扶疏猶如大海撈針地尋找轉世的道川。雖經曆了無數次的失望,她卻始終甘之如飴,不肯放棄。
尋找道川仿佛已經成為扶疏生命中不可割舍之事,就像覆體之鱗,一旦強行刮下,必將痛徹心扉,經久難愈,而道川比她身上之鱗更為重要。她始終堅守信念,相信終有一日,會在世上某一處,遇見道川。
苦心人,天不負。或許是扶疏鍥而不舍的精神打動了上蒼,在一個偶然的時機,到底是遇上久違之人。
那日,夏炎如火,扶疏走得口幹舌燥,再經不住烈日的繼續炙烤,拖著幾近幹涸的身軀,想要尋一處清水以津潤身子。奈何走了許久都不見河湖,而一些曾經有水的淺窪也早已被烤幹,若是再尋不到水,恐將活活被日頭曬成一條幹魚。
可憐的是,未及找到一滴水,扶疏便已支撐不住,倒在路邊一片草叢裏,隨之化回本身,這是極其危險卻又由不得其掌控之事。
迷迷糊糊中,扶疏驚覺有涼水灑在身上,待得恢複意識時,卻不見半個人影,隻身下蹚著一大灘水,是誰救了她?
扶疏捋著身上的水堪堪起身,隨即尋了處樹蔭坐下,休息半晌,方才離去。
路過一處山下涼亭時,見得亭中的石桌上放有滿滿一桶清水,扶疏欣喜地跑過去,抄起桶裏的木瓢,徑自舀起一瓢水往身上潑下,瞬覺舒爽。
接連舀了幾瓢,直到一桶水見底,扶疏才滿足地放下木瓢,舒心暢意地坐在涼亭的美人靠上小憩。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一陣水聲,扶疏眯眼一看,但見亭裏有個黛衣和尚正手持木瓢,自身旁橫置著一條扁擔的兩個木桶裏一瓢瓢舀出水,轉而倒進石桌上的桶中。
由於和尚背對於她,故而扶疏瞧不見其麵目。
扶疏自美人靠上起身,立於和尚身後,輕聲問道:“敢問師父遁入此間哪座廟裏?”
話音一落,和尚放下手中木瓢,轉身合掌,“阿彌陀佛,小僧遁於淩空法寺。”
和尚轉身那瞬,如水墨畫就的黛眸猝不及防落在扶疏眼裏,直將她驚愣地無法言語,已然聽不到他所言之語。
霎時間,所有心緒一擁而上,望著麵前這張再熟悉不過、但此時卻略顯稚氣的麵龐,扶疏不禁喜極而泣:“道川,我找了你好久啊道川,我終於找到你了,終於是找到你了。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扶疏,扶疏啊!”
在這一刻,扶疏覺得之前所有的奔波和沮喪,全都值得。
“施主想必認錯了人,小僧法號玄一,並非道川。”他還是一如既往的麵和目善,連溫淳的語調都未有一丁點兒的改變。
扶疏瞬即抹了抹淚,笑著道:“沒關係,沒關係,那我便喚你玄一。”
玄一合掌微俯,“施主若無他事,容小僧先行別過,小僧還要挑水回寺裏。”
扶疏猛地搖頭,“無事無事,小師父且自去忙。”
“阿彌陀佛。”玄一說完便挑著兩個皆隻剩得半桶水的擔子往山上走去。
扶疏目送他離開,喜不自勝的神情定在臉上,看來玄一所在的淩空寺就在這座山上。
道川,玄一,他果真轉世為人,也與她當初料想的一樣,這一世,他還是和尚。
緣分當真是世上最為奇妙的所在,讓她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赫然遇到再世的他。
這一次,她不必再走,她已經找到道川,十五年求索,終得其果。
可是,她如何才能讓道川再次將她帶回寺廟?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扶疏尚且沒此能耐。難道讓她再一次躺在屠刀之下?倘若他遲遲不自賣魚處路過,那她豈非要日日守著魚攤?若他會來,那她自然得以實施計劃,可萬一他一直不來?
思量之下,扶疏決定先觀其而今日程,煙火人間,遁而不離,總會有可施展之處。
扶疏悄悄地跟在玄一身後,一路尾隨他上了山,遠遠瞧見挑著擔子的玄一進入一座不算宏大但也不小的寺廟。
廟門外橫匾上,漆了三個大字:淩空寺。
寺門處有個看起來同玄一一般大小的小和尚正在灑掃,兩人相見時,皆單豎右掌,互相招呼,落掌後,玄一方挑擔進入廟門。
扶疏自敞開的廟門裏窺得廟內一景,正中通往大殿的石路中坐著個一人來高的青頂四腳香爐,爐裏冒著縷縷白煙。
玄一自香爐旁走過後,再於大殿外左拐,幾步便消失於大殿後,同時也消失在扶疏的視線內。
轉回目光,扶疏壓住激動難言的情緒,當下決意,明日還在山下涼亭等他。
涼亭乃下山必經之處,隻要玄一下山,準定會自那處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