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扶疏以來時之速迅疾地回到歸稷城後,於龜裂之地上拋擲泫渢珠,施法相控,風雷均不現之下,旱日焦氣之中,歸稷城一隅忽現急雨傾落之象。


  埂陌上怨聲忽止,皆驚愕於這場怪雨之中。俄而,農人皆拊掌雀躍,歡慶聲大有增濃之意。


  良久,雨停,片田片地與別處幹濕截然。


  扶疏顧不得去看眾人一臉莫名的神色,收回泫渢珠後,又起步奔向昔唐湖。


  落雨兩次,已是夜深,第二次雨落之時,扶疏陡然倒在泥裏,渾身力氣盡失,試撐數次皆失敗。


  最後一次倒下後,扶疏頹然地躺在雨裏,暗暗攢著氣力,可再強的毅力始終抵不住瘋襲的倦意,她勉力眯眼,盡量不讓自己昏睡過去。


  眼前一切景物都逐漸模糊,連淡淡月光都不知何時融入了黑暗之中,神識渙散之際,一個清朗的聲音忽地響在耳畔:“真不知道你是在做什麽。”


  略帶怒意的話語一盡,扶疏恍惚感覺自己被圈入了強勁的臂彎裏,跟著又覺有風自臉旁拂過,隨後徹底失了意識。


  深濃的睡意被突然湧上的一口氣血劈開,扶疏下意識偏頭,噴出一口黏稠的鮮血,她以手背胡亂一抹,就要翻身。


  “別動。”


  扶疏尚未完全清醒,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震,連忙轉頭一看,目光在對上一雙靜邃謐眸時,身子陡然一僵,這一眼,讓她驚上加驚,如臨大敵。


  再一看自己所處境況,登時羞憤難當,提手就呼向那個被她壓在身下的人,“啪”,清脆的響聲在其掌下驀地炸開。


  這一掌不帶絲毫含糊,那張冷峻的臉上,被打一側霎時升起一團紅雲。


  而受掌之人卻並無惱色,一臂將她楚腰環住,笑意上唇,“這就是你給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送的見麵禮?”


  “你鬆開。”扶疏怒氣繞頭,欲掙脫禁錮。


  鸇笑凝於麵,特特加重了臂上力道,將她環得更緊了些,“你再動一動,我們幹脆一起掉下去好了。”


  二人此時正以極其曖昧的姿勢躺在千仞之緣的一棵崖壁樹上,其下是一派深淺難測的水淵。


  扶疏唇邊漾出一笑,眸心漸寒,“你以為我會怕掉下去?”


  鸇眉心深蹙,山巒間似有雷霆正醞,雙瞳森然,冷冷嗤道:“你當然不怕,你當初連海都敢跳,如今還有什麽不敢的。”


  “那你就放開我。”扶疏語氣晦沉,她急事在身,實在無意與他在此蹉跎。


  鸇圈在她腰上的臂膀稍稍鬆和了些,不過卻是沒有半分要放她走的意思,“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就這麽來來去去地折騰?”


  扶疏微顯詫異,隻一瞬,複又冷言相向:“與你何幹?”


  “擔雪塞井,徒勞無功。”鸇似乎還嫌潑下的這盆水冷得不夠徹底,又繼續道:“即便你將雙腿跑斷,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我做什麽事,不消你來指點。”扶疏麵上雖還算平靜,但心裏的煩厭已在言語中暴露無遺。


  鸇冷哼一聲,“不知好歹。”


  “你放是不放?”扶疏大有下最後通牒的意味。


  “放,不過,”鸇故意停下,幽深的眼瞳之中囚著一粒如空月染血的朱砂,“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找我。”


  扶疏忽地一笑,似寒冰乍破,仿佛方才聽到了這世上最荒誕不經之詞,收笑之時,她敞言道:“若我當真回來找你,那恐怕是我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以至昏了頭了。”


  “既然你這般傲骨,那我便拭目以待。”鸇方一說完,臂環腰之勢刹那換成雙手捧在扶疏纖腰兩側之狀,隨其兩手舉拋之下,扶疏登時脫離他身,借勢往上飛去,風馳電掣地當空翻轉兩圈後,穩穩落地。


  甫一立定,扶疏便微展藕臂,速速飛離,一顧未返。


  行至半山,忽見一道細溪蜿蜒斷路而下,扶疏下意識伸出手,這才驚覺,眼內已無泫渢珠的跡象,一霎間,鸇放她走時說的話猶在耳邊,扶疏當下醒覺,頓時火冒三丈,收足返身,怒氣衝衝地踏回下山時的路。


  再回崖邊時,鸇仍在崖樹上,不過已經起身,正閑閑踏立於樹梢,但並未於那細脆的樹枝上著力,否則此樹早該折斷,哪裏還由著他在那處賣弄風流。


  扶疏一上來便不由分說地朝著他故作姿態的背影吼道:“還給我。”


  “我欠你什麽了?”鸇並不轉身,仍以背影相對。


  “你偷了我的泫渢珠,還不趕快交出來。”扶疏一口認定,泫渢珠就在他的手上。


  “偷?”鸇語調微揚,大有訝異之氣,玄袂淩風飄搖,似要囊盡袖下重淵之氣。


  他一腳虛懸,堪堪轉身,昂首仰望站在高處的扶疏,唇廓舒放,“可笑,你若想我,直說便是,何必拐彎抹角地將我誣陷?”


  扶疏頓時氣結,憋了半晌才甩出一句:“厚顏無恥。”


  鸇笑意加深,扶疏正想再罵幾句,眨眼功夫,樹梢上的玄衣卻已消失不見,她欽身往淵下視尋,也未見半點影蹤,隻有一道道陰冷的崖間之風直灌胸腔。


  “在找我嗎?”


  自背後驀然發出的聲音嚇得扶疏當即一顫,登時攜怒轉身,張口就劈頭蓋臉地一頓暴喝:“我沒空陪你玩,你快把泫渢珠還給我。”


  扶疏越說越氣,一想到玄一額上之傷便心急如灼。


  “你說的泫渢珠,可是它?”話落,鸇攤開的掌心陡然臥著一顆足有七八歲稚童拳頭大小的水晶珠。


  扶疏的目光定在泫渢珠上,出其不意撲向鸇,意欲自其手裏搶下。


  哪知,鸇似乎料到她會來這麽一手,當即將泫渢珠往上一拋,再一把將向他撲過來的扶疏攬住,另一隻手則迅速接住掉下的泫渢珠,眉毛一挑,哂道:“你這是做什麽?投懷送抱?竟這麽急切?”


  扶疏怎堪忍這般羞辱,頓時惱羞成怒,玉手一抬,鸇臉上本已消散的紅雲瞬即又浮了上來。


  趁他疏意之時,扶疏扭身掙開,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肩上,順勢奪下泫渢珠。


  泫渢珠到手,扶疏也不戀戰,且自知敵他不過,遂縱身遁去。


  “你以為,你今日打了我三下,還跑得了嗎?”鸇冷絕的聲音如索命修羅對將死之人的宣告,令人聞而生畏。


  扶疏頓覺身後有凜人戾氣逼近,也不回頭,隻顧拚力往前奔躍。


  又至斷路之處,扶疏未有片刻猶豫,當下縱身而起,跳過澄泉,落地之際,肩上忽地扣來一隻手,未及扶疏反應,那隻手往上一提,一鬆,扶疏整個跌在水裏,嗆入好幾口涼水。


  “咳咳,咳咳,你在做什麽?”扶疏猛地從水裏站起,狠瞪著邊上若無其事的玄衣人。


  “你方才打了我三下,準備就這麽走了?”鸇話裏略帶威脅之意,但麵上卻瞧不出一點惱色,可他越是如此,越讓扶疏禁不住想要趨避。


  有的人,真正動怒之時並不會形於色,反倒異常平靜,實則暴風雨在即。很明顯,鸇便是如此。


  扶疏趨步上岸,站在他麵前,目光直逼他眼底,不驚不慌,不閃不躲,“我打你三下,你摔我兩下,我便再讓你打一下,就此扯平。”


  鸇硬聲道:“扯平?你和我這輩子都別想扯平。”


  “便罷,別攔我。”扶疏當即邁開兩步,與他錯身而過。


  “扶疏。”


  已經走出幾步的扶疏被這一聲喚停,自道川死後,便再無人喚過此名。又且,這世上隻有道川知曉其名,然他又是如何曉得?


  扶疏不禁轉過身去,問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這不重要,以你昨日這般來回,莊家未種上,田地就又已幹透,無濟於事。你並非不知道,此狂瀾非以你一人之力可挽,你……”


  鸇一語未完,扶疏便沉聲打斷:“別說了,你不會懂。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不願與人結怨,你也別來招惹我。我雖不知你因何又突然出現,但我還是那句話,別來找我,就當我們自始至終都未曾遇見過。”


  扶疏說完便走,可還沒走出幾步卻被兩隻利爪淩空抓起,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奮力相抗,同時對他大吼大叫:“你又想做什麽?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


  “別亂動,要是摔下去,我不會再救你。”說話間,利爪又抓緊了些,尖銳的爪勾似要紮破扶疏嬌嫩的皮肉,直刺得她生疼。


  出人意料,鸇並沒有衝向高空,而是抓著扶疏回到水淵之上,然後徐徐下降。


  扶疏不知道他又耍的哪般心機,當即言語相激:“你別使什麽陰謀詭計,有本事直接招呼。”


  鸇不屑一哼,反唇相譏:“別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扶疏正要出言反駁,他卻先她出聲:“我何曾對你使過伎倆?是你從來都不肯信我。”辭氣中隱隱含著一股莫可名狀的悵惜。


  “你別裝模作樣,我豈止是不信你,簡直是恨透了你。”早在多年前,扶疏便已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牽扯,然他此番還惡人先告狀,更令扶疏厭煩至極。


  鸇忽然放聲大笑,響徹深穀,震搖高崖,“恨也好,到底也是你的七情六欲,你最好能恨我一輩子。”


  笑猶未盡,利爪一鬆,“噗通”一聲,扶疏猝不及防地落入水裏,片刻後,倏地冒出水麵。


  對於鸇此類行徑,扶疏早習以為常,雖是氣惱,卻也無欲發作,反倒將泫渢珠投入這深不可測的水淵裏。


  鸇悠然踏風而下,玄衣輕揚,冷嘲熱謔:“倒還不算太蠢。”


  扶疏半個身子浸在水裏,兀自埋頭汲水,不將他理睬。


  轉眸間,不經意瞥見水麵上的玄色倒影,扶疏兀的伸手一拍,倒影瞬即破碎,隻有圈圈隱約可見的黑色水紋,蕩漾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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