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不消說,那個所謂的“有靈之人”,正是鄙甲。
扶疏所求之事,比滄水仙子與薑赤緹都棘手得多。
挽絲娘,我也略有耳聞,實在不是我這種連白蟻精都打不過的小妖能收拾得了。
倒不是說挽絲娘的修為有多麽厲害,他們一族靠的不是日積月累的修為,而是“調和陰陽”。
挽絲,類樗蠶而體瑩,食以冰蠶之絲,絲盡則食蠶之軀,雪為其被,冰作其褥,蟄三季而伏,冬出春沒,萍蹤難索。
成年之時,挽絲之娘者以男子陽剛之身為居,挽絲之郎者以女子陰柔之體為所,占身為主,此乃其“調和陰陽”之道。
然,被占身之人,死無可死,存不由存,三魂七魄若被執以囚,且與挽絲共係一命,此消則彼亡。將成年之挽絲,冬蒞方遍遴其身宿,意之則吐以冰蠶絲作記,待雪銷之後遂按絲尋跡,鵲巢鳩占。
此番肉眼凡胎的清櫞無故被挽絲娘纏上,也就不奇怪扶疏為何這般汲汲皇皇地要從寺裏出來。倘若挽絲娘先一步將清櫞的肉身侵占,叫扶疏殺是不殺?
想到此處,我背靠桌沿,偏頭看向一臉愁容的扶疏,試探地道:“要是真叫挽絲娘先一步下手,你也無須過憂。左不過再花上十數年工夫,等他下一世,就看你是否能下得去手。”
扶疏頓然將蔥指鬆鬆擎住的杯盞往桌上一磕,“我可以狠心折斷自己的翅膀,卻舍不得傷他分毫。在我心裏,早已不隻是將他當作救命恩人,而是水,魚若離水,豈有命活?”
她抬眸望向我,眼裏的堅決就像一塊沉在水底的巨石,縱然水過萬年,它自巋然不動。
“倘若我當真親手殺了他,”扶疏垂眸搖頭,目光惻然,“即便我仍能如以往那樣尋到他的轉世,但我心裏的這條結,卻永遠都解不開。”
顯然,我方才所言十分多餘。不僅沒提出切實可行的法子,反倒將氣氛攪地甚為沉重,像是在逼迫扶疏去殺掉那個她守了三世,也愛了三世的人。
或許我不能感同身受,也著實理解不了,對一個三世皆遁入空門、與世緣情愛無關之人,為何執念竟能深刻至此。
盡管不解,但我尊重扶疏的決定。
每個人所生所長的境況有別,於處世為人之上自然也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有人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有人卻聞風而為魑魅之息。
我正了正身子,為扶疏杯中添滿水,問道:“那晚從檀光寺出來後,你是不是去找了挽絲娘?可有覓得蹤跡?”
扶疏頷首道:“我同她交上了手,隻是她狡兔三窟,我一時輕敵,一個大意叫她給逃了。”
我想了想,又問:“可還見著她的同伴?”
“沒有,不過我無法因此斷定她是否單行,她跑了之後,我便再尋不出她半點蹤跡,這才萬不得已來找了你。”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將她找出來?”
“你可願幫我?我日後定以命相報。”扶疏眸光灼然,襯得眉間朱砂越發奪目,她定定地看著我,等我作答。
思慮片晌,我換了個姿勢倚在桌旁,眼睛半眯,問出於我而言的關鍵所在:“你為何覺得,我能找到她?”
“因為此物。”扶疏從衣襟裏取出月華冰晶,“那日在寺裏,你走近時,我明顯感覺到月華冰晶比往常寒涼了幾分,這是以前從未出現過的。因此,我料想你應賦冰雪之能,不然月華冰晶也不會突然無緣無故地生起變化。”
我握著雀卵大小的月華冰晶,略略掂玩一番,笑道:“不錯,我確有控雪之能。”
扶疏眼底厲芒隱現,“我雖也有冰雪之力,卻微薄如蟻,若那挽絲娘存心要藏,單以我之力,斷然是奈何不得她。”
我接過話:“挽絲常出沒於冰雪之下,慣蟄於寒洞之內、白峰之巔。我雖從未親眼得見,卻知如何尋其蹤跡。不過,即便一隻道法尚淺的挽絲,也不可對其等閑視之。此地出現挽絲,也就意味著或許山下已經有人遭難。此事已不單單是清櫞一個人的安危,而是關乎到整個臨穹縣五千六百餘口人的生死存亡。”
此事的棘手之處便在於,倘使挽絲已經下手收網,它們就等同於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挽絲便猶如得了天令,會更加肆無忌憚地繁衍,後果不堪設想。
若要連根拔除,必須要連著其居宿之身一並毀去,方得徹除後患,否則遺禍無窮。除此之外,尚無他法。
“茲事體大,我深知這其中厲害,但我獨木難支,分身乏術。若能得千樰一助,我定全力以赴,驅除這禍患。”扶疏神情沈定,言語之中盡是對挽絲的痛恨,欲除之而後快。
雖已定見在胸,但在回答扶疏之前,我仍想一問:“扶疏,你當真是為了清櫞,連性命都可以搭上?”
一抹決然的笑在她粉頰輕掛,瞳心搖曳的光瞬間靜止,扶疏淡然開口:“在世上,我本就是孤星一顆,又有何不可?”
聽聞此言,我心頭猛然一震,如春雷乍響。
滄水仙子如此,薑赤緹如此,扶疏亦是如此,為了所愛之人,甘願付出所有,如同對待一份信仰,虔誠得縱使獻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好,你再多休息休息,今夜子時,我們便去沉凰穀。”
扶疏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旋即站起,“沉凰穀?你是說,挽絲在沉凰穀?”辭氣裏激動難掩。
我搖頭道:“他們在何處,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有辦法讓他們來。不過,扶疏,此事雖幹係甚大,牽扯甚廣,但今晚之行,隻有你我二人。我的族人皆無道行,我不會讓他們任何一人涉險,還有……”我忽地垂眸,欲言又止。
“但說無妨。”
“並非大事,隻是山下有我兩位好友,去沉凰穀之前,我想先去看上一看。”
“應當的,另外,我還有一事相求。”扶疏薄眉微攏,桃唇淺抿。
我不假思索,一口答應:“我定盡力而為。”
扶疏道:“不管今夜發生什麽,隻要我身未死,可否勞你……將我送回檀光寺?”
我當即顰眉,“為何此時便說這個?”
“千樰,答應我。”扶疏目光深深,似乎十分迫切地需要我答應此請。
首鼠少時,我點點頭,“好,送回檀光寺,交到清櫞手中。”
扶疏微攏的娥眉登時一舒,笑如花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