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引之計
墨洗長空,涼光湛溢,今冬的最後一場雪雖銷,但寒氣未盡,且大有餘淩複起之勢。
臨穹縣裏,走衣巷內,我和扶疏靜立於一道關閉的大門外。
院裏無一絲聲響,想必院中人皆已睡下,我轉身對扶疏道:“我們走罷。”
雲飄少時,我和扶疏禦雲行至沉凰穀。
沉凰穀四麵環山,僅一條狹道小徑可容人進出。穀內了無人煙,素日也鮮有人至,因而我選擇在此處招引挽絲。
和扶疏置身於沉凰穀之心,我一邊解開腕上紅繩,一邊提醒扶疏:“會很冷。”
扶疏不動聲色地道:“無妨。”
紅繩一收,我沉聲道:“來了。”
話落之時,隻見方還寂無聲息的沉凰穀霎時風起雪旋,淅冽高鳴。
沉凰穀本就清寒,此時更冷下幾分。
自姑瑤山那次釋靈後,我對身負之靈便越發地遊刃有餘,若非因著一雙與眾不同的雪眸,即便不戴紅繩,我也能控製得當。
雪片翾翻,我引袖掃風,月下幽穀,一派良景。
我側首朝扶疏挽唇一笑,“等著罷,不出三個時辰,挽絲定來。”我敢如此斷定,必是有十足把握。
挽絲對冰雪之氣尤其敏銳,今冬的最後一場雪業已落完,眼下就算踏遍臨穹縣方圓百裏,也再尋不出一隅落雪之地。若在此時竟聞冰雪之氣,挽絲必定趕來,不會錯過。
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已經消失了逾千年的挽絲到底有何厲害之處,隱藏這般久,此今突然出現,定是長了威勢。
早便聽聞挽絲之跡,據傳,一千多年前,挽絲禍亂人間之時,曾被修為不凡的大妖誅滅。
至此,世上便再沒傳出過挽絲的半點音訊。我當挽絲早已絕跡,豈料這傳說中的精怪竟出現在我家門之下,正好叫我領教領教。
我與扶疏雙雙退於穀裏的一處石澗裏,屏氣凝神而候,活似兩個守株待兔的獵人。
傾穀之雪速力漸穩,不再作大,僅一個時辰,整個沉凰穀的樹石懼懼隱於一片白帛之下,月光打上,似呈星輝。
石澗內,兩個雪堆,一皓眸,一清瞳。
又過去兩個時辰,月落參橫,一縷陌生的氣息源源不斷地飄入穀內,我牽唇而笑,“終於來了。”
聞言,扶疏已經忍不住摩拳擦掌,低聲道:“好,今晚就來個甕中捉鱉。”
頷首之時,我頭上的積雪紛紛掉落,露出一段黑絲,“等他們全部到了,我便用冰封住入道口。我就不信,他們還能從我們眼皮底下溜掉。”
“挽絲狡猾至極,我們不可小覷。”扶疏聲色凜然,眼中之光如七月驕陽,亮而灼然。
隨著入穀氣息越發濃重,我周身戰意俄然一盛,對挽絲的好奇心也不由加深。
眨眼間,幾個分明的人影出現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我當即大驚,轉頭看向扶疏,隻見她也瞪大眼睛,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彼此心中所悸,不言而喻。
沒想到挽絲的動作如此火速,竟已開始收網。
入穀者,雖是人,但也不能算作人,饒是已有最壞的設想,親見之時,仍不免一驚。
“千樰。”扶疏低聲喚道。
凝目良久,我腦子裏似經曆著一場天人交戰,被挽絲占身之人,已與行屍無異,魂魄得不到釋放,時日一久,便會逐漸被挽絲蠶食,以至魂飛魄散,再無輪回道可走。
我深吸一口氣,繼而徐徐吐出,雙手緊握成拳,冷冷道出一字:“殺。”
“好。”扶疏利落相應。
被挽絲奪身之人,死反倒是得救。否則,他們連被支配的份都沒有,隻是一個被囚禁的亡魂。
一炷香工夫後,入穀的道口又出現一青一黃兩個身影,在數之不盡的未成人挽絲的簇擁下,把臂行來,風姿妖嬈,如膠似漆。
我低低一哼,“禍首來了。”說話間,餘光瞥見扶疏的身子往前一壓,似欲伺機而動。
青黃雙影,男媚女宕,齊齊邁入雪裏。
我暗暗一數,共有八人,皆成雙作對,神情舉止好不樂哉。
“扶疏,分頭相攻。”此話一出,腳上忽而一動,我和扶疏幾乎同時自石澗躍出,朝兩個方向圍下穀心。
穀內八人眼見憑空忽出兩人,旋即掉頭朝來路跑去,卻發現遁逃無門,入穀之路已被我用冰壁封住。
青黃二人施法強攻數下,冰壁卻始終紋絲不動,甚至一點冰碴都未碎出。
此冰取自廣北之海淵,乃七子山神留得,堅如鋼鐵,一般精怪無法擊破,道行高的想要破開廣北海之冰都不得不費些功夫。
扶疏在沉凰穀的一側收拾尚未成人的挽絲,而我則周旋於那八人之間。
我款款行至八人身前,與冰壁形成合堵之勢,將其進退二路截下,眼風淡掃八人麵目,繼而從容笑道:“既然來了,何不賞賞雪再走?”
右近身瘦骨削的女子拋聲一問:“你是何人?”
我眉頭一皺,斂起玩笑之姿,厲聲喝道:“這話應當我來問你們罷。”
冰壁前的青影穩步向我走來,人氣尚在,神姿尚全,隻是一雙與媚意不太相符的環眼陰黯無光,再細觀其餘七人,無一不是。
青衣人雖是男子之身,卻已被挽絲娘所據,盡管她極力以媚示人,但在這副剛硬的皮囊之上,甚顯怪異,大有一種熊身上長出狐狸頭之感。
“喲,這是怎麽了?總有好管閑事的來壞事。”粗狂的嗓音,嬌柔的調兒,讓我不由得一抖。
“喲喲喲,”我也尖著嗓子,“姑娘,哦不,公子何出此言?鄙人和好友月下賞雪,眼下正是盡興之時,哪料會來貴客。怎不提前與我知會,我也好備上薄酒,邀幾位佳人俊公子共酌幾杯,聊表我迎客之道。話若投機,還想跟各位交個朋友。”
青衣男子搖著腰肢扭到我跟前,一隻青筋隆結的手虛虛搭在我肩上,粗糙的指背柔柔拂過我左頤,眼噙邪魅之笑,“既然姑娘有這般誠意,那我們便和姑娘交個朋友,你們說,好不好啊?”
與青衣男子一同現身的黃衣女子硬硬開口:“自然好。”
我輕輕握下他撫在我頰邊的手,摩挲著他掌內厚繭,一臉委屈地道:“妹妹我今日受了冤,不知幾位哥哥姐姐能否替妹妹討個公道,好叫妹妹今晚能睡得安穩些。”
青衣男子轉眼看向身後七人,揚聲道:“你們可聽見了?天底下還有人委屈我們的好妹妹,姐姐我可心疼了。”
“是誰?我們定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說這話的是一名十三四歲的水靈女子。
我哀哀一歎,手已經滑向青衣男子的粗腕處,“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最後一句厲聲喊出,我猛然將青衣男子往身前一扣,朝著他麵門狠擊一掌,他矮身快移,輕鬆躲開我掌風。
青衣男子後退數步,眼露殺意,“好霸道的妹子,既然你這麽急切地找死,就別怪姐姐我手下不留情了。”
話音一落,其餘七人頓時上前將我半圍,仰天一掙,原形瞬顯,眨眼間,方還著衣別簪的八人,此刻已是八隻一人半高的挽絲,通體瑩透,皆作鬥獸之狀。
戰局已開,我當即凝神,身子往前一傾,雙臂一展,單腿而立,周身冽風肆卷,冰雪相嵌。
八股冰蠶絲忽地自八隻挽絲口中吐出,直直向我纏來,卻因無法破我周身環旋的風雪之壁,而未能成功將我繞成一隻活繭。
“早聞挽絲大名,倒從未親眼見過,而今叫我碰上,便領教領教你們的厲害。”話一說完,我翻身躍起,飛旋的暴風雪倏地擴大,將八隻挽絲盡數卷入其內,雪勢也當即增猛,落地成冰。
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我摸不著頭腦,但見挽絲被卷入風雪牆後,竟開始朝對方身上吐絲,大有作繭自縛之意。
他們這是在做什麽?苦肉計?障眼法?還是想以此分散我的注意力,從而將我偷襲?真卑鄙。
此時我也無暇多思,莫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由著他們耍花樣。
既然猜不透對方機謀,那我便先發製人,搶占先機。
心念電轉間,肩頭一綹雪發飄過,我雙腕虛交,兩手繞作蓮花之姿,一上一下分離之時,風雪陣中頓飄數朵冰蓮,我一掌呼去,冰蓮齊齊轉向,猶如一支支羽箭,乍然分成八股,驀地朝挽絲飛去。
冰蓮所過之處,劃肉斷絲。也虧得挽絲的毅力,竟忍著割肉之痛,又重新接上斷開的冰蠶絲。
冰蠶絲,入水而不濡,投火則經宿不燎,韌堪玄鐵之絲,非一般刀劍可斬斷。
而我方才祭出的冰蓮同截斷出穀之路的冰壁一樣,均取自廣北之海,厚可作鐵壁銅牆,薄可成鋒銛之刃。
挽絲行為古怪,讓我心生疑惑之時,不得不小心提防,尋隙回頭一望,隻見扶疏手足皆被冰蠶絲所纏,已是動彈不得。
我隨手祭出四朵冰蓮,切向她手腳四處,替扶疏斬斷桎梏。
扶疏抬眼一看,對我點頭示意。
再回首時,八隻挽絲已然停止吐絲,身上皆縛著一層以冰蠶絲匝成的厚繭,唯頭留在繭外。
我手上力氣一屯,緊盯著麵前模樣怪異的挽絲,看樣子他們是準備動手了。
作繭自縛的八隻挽絲均一瞬停止動作,一動不動地待在絲繭裏。
我正不明就裏,凝眸觀探之際,最左邊的挽絲倏地開始左右擺動,其狀,活似不倒翁。
我的注意力幾乎全聚在左邊的挽絲身上,絲毫未察覺右邊忽地飛出一隻繭殼,待我醒覺之時,已經來不及了,手中數朵冰蓮直直朝繭殼割去。
繭殼雖被冰蓮割破數個大洞,但仍舊毫厘不差地對我當頭罩下。
不及我使出續招,隨之而來的七隻繭殼連帶著殘破的繭殼,一瞬之間將我層層裹於其內,像是八張大網,將我包成一隻巨蛹,死死勒住,絲毫不留一點喘息之地。
緊接著,八層繭殼越縛越緊,我雖困於繭內,看不見外麵的情形,但能感覺得出,八隻挽絲正朝我吐絲,以致我縛身之力愈加沉重。此架勢,恨不得將我縛死其中。
當下我左右被束,施展不開,若強行祭出冰蓮,指不定還沒割開這隻史上最厚的繭殼之前,自己反受冰蓮所傷。
挽絲果真狡詐,仿佛深諳其道,早猜出我的招數,才對我使下這麽個絆子。
看明白眼前形式,我不再左右掙紮,浪費力氣,徐徐沉下心來,冷靜地觀察繭殼,以期從中找出破綻。
八隻挽絲似乎生怕我破繭而出,即便繭殼已厚重如牆,卻全無停下之意。
“千樰。”扶疏一聲驚呼,她應當已經注意到我這邊看上去甚是不妙的狀況。
我張口想應,叫她萬別分心,奈何冰蠶絲將我勒得太死,隻餘一絲尚可輕微吸呼之隙,誠然是一個字也吼不出。
外麵不知是誰說了句:“那條不自量力的丹頂魚就是上回找杏兒妹妹麻煩的,彤彤、小火,你二人先去將她收拾了。被我們選中的人,怎麽能讓別人搶去?那個和尚早被杏兒看中,這幾日就要取他肉身,斷不可在此時出岔子,以誤杏兒妹妹的大事。”
“是。”一男一女齊聲應道。
我猛地一驚,心道糟糕。
本以為他們會將功夫全部施在我身上,哪料眼下竟要去動扶疏。
以扶疏之力,誠然對付不了此二人,這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