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回首之時,但見一男子正踏雲而落,一身紫衣憑風而起,緩帶輕裘,垂腰青絲無束無縛,隨意散下,風過拂柳,偶有幾根霜絲嵌於其間。眉眼之中頗有一副看盡世態之淡然,煞有閑雲野鶴之散態。


  我立身不動,出聲相詢:“閣下是在喚我?”


  “正是。”紫衣人吐字極正,中氣十足。


  我趨步上前,“不知閣下所為何事?”說話間,餘光下意識掃向晨風,但見其雙眉緊擰,毫不掩飾眸中敵意。


  紫衣人亦覺察出晨風周身鋒芒,目光一掃而過,並不顯露,隨後望向我,不疾不徐地道:“老夫此番前來,隻為兩件事。其一,老夫在外麵無意拾到一麵銅鏡並一方白紗。其二,”忽地指向我懷裏的扶疏,“她。”


  “銅鏡和白紗?”紫衣人一語驚耳,愕然片刻,我滿心生疑地將之打量了一番,語帶保留:“恕在下不明白閣下之意。”


  晨風雖未言語,但兩眼卻目不斜視地盯著紫衣人,尤其在紫衣人道明來意後,晨風敵意更甚。


  其實,憑晨風的道行,並不需如此警惕。很顯然,紫衣人並非是晨風的對手,渾然構不成威脅。縱令紫衣人來者不善,於晨風,也不過舉手投足間便可將之擊潰。許是經方才之險,扶疏險些玉殞於此,晨風餘悸未消,唯恐再有人打扶疏的主意。


  紫衣人自袖底將手翻上,掌中赫然臥著凝水鏡和天水紗。


  我雙眉一橫,口氣已然不善:“在下之物,怎會落到閣下手裏?”


  “姑娘是說,這兩件仙器,屬你之有?”紫衣人語帶質疑,“仙器”二字,咬音尤重。


  我不予置答,繼續咬問:“閣下先回答在下之問,再言其他。”


  “行經此地,忽遇舊友之物,冒昧截下,又尋跡至此,”紫衣人看著掌中仙器,眉目之間竟無端生出一絲失落之色,“本當是舊友在此,卻原來不是。”


  我心波一動,“敢問,閣下說的舊友是?”


  紫衣人抬眸看來,“九天之上,滄水仙子。”


  此言更叫我驚異,“閣下同滄水仙子相識?”


  紫衣人輕輕摩挲著鏡紗,“談不上相識,不過是曾與仙子有過幾麵之緣。”


  “難怪閣下識得此二物,在下方才也所言不虛,凝水鏡和天水紗,皆乃滄水仙子相贈。”我心念一動,抬手一摷,兩件仙器瞬即飛離紫衣人掌心,眨眼回到我手上。


  紫衣人負袖在背,目光探入我眼中,“既然滄水仙子將伴身之器贈予姑娘,想必姑娘同仙子交情匪淺。老夫倒想跟姑娘打聽打聽,滄水仙子近來可好?”


  此人竟不知滄水仙子被貶下界之事,想來已經甚久不曾見到仙子,我不知二人交誼如何,因而不便直言,想了想,不答反問:“閣下上次見到仙子,是幾時?”


  紫衣人脫口道:“想來也是一千三百年之前了。”


  我輕聲一歎,“難怪。”


  紫衣人眉頭一皺,“姑娘為何歎氣?”


  我不禁歎惋:“三千紅塵也沒能留住佳人之影。”


  但聞此言,紫衣人登時後倒一步,神情驚頹,似剛剛遭到莫大的打擊,初時淡然瞬作烏有,像是突然遭逢了一場天崩地裂的變故,張皇失措地盯著我,“不曾玩笑?”


  紫衣人雖說同滄水仙子僅有幾麵之緣,但觀其神情舉止,卻渾不似一麵之款那般淺薄。


  我頗覺納悶,猶疑一瞬,道:“生死之事,怎敢玩笑?”


  “怎麽可能?她是仙子,不老不死的仙子,是守護天河的澤荒燈。一盞仙燈,怎會死?”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瞳中霎時翻起驚濤駭浪,紫衣人難以接受滄水仙子離去之事,甚是悲慟。


  我一時尋不出合適的詞句予之寬慰,忖量之下,又道:“滄水仙子仙魂尚在,隻是……已歸入太極斧中。”


  紫衣人果真冷靜了幾分,急忙問道:“太極斧?究竟發生了何事?”


  於是,我將滄水仙子和雲夢澤仙君之間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粗略地講述了一遍。


  紫衣人凝神靜聽,不插半句言語,卻越往後聽,麵色越差。


  待我講敘完畢,赫然發現,紫衣人頭上霜絲,竟自添多些許。


  紫衣人低聲喃喃:“鍾山。”


  聽其念“鍾山”二字時,我大吃一驚,當下斷出其心思,連忙叮囑:“八卦洞由燭陰山神在洞外鎮守,閣下萬要三思而後行。”


  紫衣人硬扯出一絲笑,避而談其他:“勞煩姑娘再與我說說,淩姑眼下是何狀況?”


  我惑然道:“淩姑?”


  紫衣人看著扶疏,“淩姑是除我之外,世上唯一的丹頂魚。”


  他這話一語雙關,連帶著敵意頗高的晨風都不由得愣住。


  而我則在腦中迅速搜索著扶疏曾言之事,幾百年前,丹頂魚便已被怪物滅族,僅扶疏活下。


  那此人又是誰?


  忽然間,兩條看似不相關的線,經過一番追本溯源後,竟發現共擁始端,我當即抱手施禮,“原來是淩項前輩,恕晚輩眼拙,竟未將前輩識出,失敬。”


  淩項轉眼恢複從容,淡然開口:“姑娘竟知曉老夫名姓,想必也已知前因後果,老夫便不再多做釋說。眼下還請姑娘務必相告淩姑之事,老夫方才施法一探,發現她靈力已失,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接著,我又將今夜在沉凰穀發生之事,皆纖悉無遺地告知了淩項。


  話畢,淩項卻偏頭看向晨風,目露打量之色。


  晨風當即別開頭,望向天邊。


  氣氛登時陷入一派尷尬,我立馬繼續話題:“前輩與淩姑同屬一脈,可有法子相助?另外,方才前輩說為兩件事而來,其一是凝水鏡和天水紗,其二是淩姑,前輩是料到淩姑會遭此劫?”


  淩項搖頭,“老夫沒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而知道世上除老夫外還有族人存活,全因泫渢珠。”


  “泫渢珠?前輩此話怎講?”


  “泫渢珠乃老夫傾入靈力煉成,唯我族類可使。若有族人啟用泫渢珠,老夫便能有所覺。當年,我丹頂魚族無端慘遭滅族之害時,老夫未能以身相護,老夫愧對列祖列宗……老夫有罪啊……哎……”淩項方複的從容此刻又冰消瓦解,神情淒楚,深埋著頭,長疚難當,幾欲垂淚。


  “前輩,往事如煙。況且,怪物作亂時,你並不在族中。晚輩以為,你的族人不會因此而怨你。”滅族之愧,沉重如山。我雖在寬慰,卻很清楚,淩項此生都將為此事所糾纏不休。


  淩項長歎一聲,又繼續道:“當年,老夫離開後,泫渢珠一直不曾有過動靜。那時年少,心氣甚高,也並未十分看重親故,不在意故土是否安好。後來,漂浮多年,年齡一長,倒開始眷思故裏,返回回烏河,才知我全族皆亡。本以為世上再無我族類,卻不想,四十年前,泫渢珠竟忽然生出動靜。老夫緊趕五日,一刻不歇地趕至那處,遍尋一月未果。而此後,泫渢珠又沉寂下來。不過,自那以後,老夫便沒有再回大漠,而是邊找邊等,企盼泫渢珠再生動靜。可這四十年裏,它又像消失了一樣,老夫始終沒有等到它再被啟用。直到半個時辰前,老夫正在臨穹縣外的一片樹林裏,突然感覺到泫渢珠被啟,連忙追尋至此。滄水仙子的仙器,便是老夫在趕來的途中所截。”


  我略一回想,頷首道:“大約半個時辰前,淩姑確實用泫渢珠取了水。”


  “淩姑這個名字,比扶疏好聽得多。”一直沉默的晨風冷不丁冒出這句無頭無腦的話。


  我和淩項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卻不以為意地看著扶疏。


  “此名,是她娘取的。”淩項應了一句,隨即又道:“淩姑靈力全消,修為盡毀,情況屬實不妙。不過,其靈魄雖然受到損傷,好在未散,已是大幸。依淩姑目前損傷程度來看,應當要個百餘年才可恢複如初。老夫會渡其一百年靈力,保她靈魄安妥,徐徐溫養。待其靈魄修合後,便能以老夫這一百年靈力為基石,繼續修煉。而這百餘年裏,淩姑隻能是一尾再尋常不過的魚。”


  扶疏雖不能立即恢複如初,但有一百年靈力做底,日後重修也無須如剛開靈智那般探探尋尋,跌跌撞撞,我登時喜形於色,“有前輩百年靈力,定能保淩姑百年安妥。待淩姑醒來後,知道世上還有她的族人,鐵定欣喜若狂。”


  淩項卻並無多大喜色,隻道:“淩姑既還在世,那老夫便將她帶回回烏河照料罷。”


  我踟躕片刻,道:“前輩有所不知,來沉凰穀之前,淩姑便對晚輩有所托付。晚輩同淩姑相識相交,合當達成其願,將她送回檀光寺。”


  此言一出,像一座峻山聳立在一旁的晨風忽地一哼,繼而振袖,一飛而去。


  我和淩項又不約而同地看向他撲天勁翼,我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淩項則是不明就裏地看向扶疏,問我:“送回檀光寺?是何故?”


  思忖片刻,我淺淺笑道:“便和前輩當年隻身入大漠一樣。”


  淩項轉而一笑,“寺廟倒也算是個安穩之所,看來她已經將自己鋪排周至,倒和老夫少時一樣。既如此,便依她罷。”


  言訖,淩項伸出手,一道如水清光自其掌心流出,又自扶疏丹頂埋入。


  淩項離開後,我將扶疏暫收凝水鏡中,禦雲離去。


  昨夜在沉凰穀發生的林林總總,隨著這場不屬於今冬的大雪到來,也隨著這場雪的消融而去。


  來到檀光寺時,正是旭日初升。一個時辰前,在仙器的相助下,清櫞早已回寺。


  在將扶疏交與清櫞時,我忽而感慨頗深,遂對他說了句意味深深之言:“倘若師父忽然遺失一件常伴之物,無論其重要與否,請一定去找。哪怕或許不會找到,也一定盡力去找。”


  清櫞微微一笑,單掌作禮:“多謝施主,施主之言,小僧謹記在心。”


  我合手還禮,看著正靜靜躺在水裏的扶疏,那一刻,忽覺心中淌過一片清泉,一抹淺笑不覺自唇齒間謾謾漾出。


  當我走下檀光寺長階,步入五裏青廊時,一聲長長的清嘯於曦光升起之處響起,我翹首望去,但見一頭黑羽巨鳥在曙煙一端,繞著檀光寺盤旋,一圈一圈,一遍一遍,似乎不知疲累。


  那個桀驁不馴之人,至始至終,一直守護在她的身旁,從未離開。


  收回目光後,我繼續迎著日出的方向,朝遠處行去。


  一聲聲在穀滿穀的清嘯,足足響徹長空三日,便是遠在天穹山,都能清晰聽聞。


  三日後,黃昏剛臨之時,清嘯聲忽然消失不見,一如它忽然響起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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