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一縷縷雲絲織成無數匹變化多端的白錦,任由日月擇選,而自東破出的熹光便為日初揭眼簾之眸光,為不辜織雲之手,特自東往西一一賞去。
雲熹相交之際,廊上的兩扇門一前一後打開,一切都如昨日那般。
早已轉醒的涼月正細細觀察著,蒼駁的一舉一動盡數落入眼中。
經得一日窺察,涼月大抵知曉蒼駁作息,可以說是極其乏味,毫無趣點可提。
他每一日所做之事皆如出一轍,練劍、看書、飲茶、獨弈、房中寫字。除開吃飯和去上鎖的房中待上一炷香工夫之外,幾乎再無其他。
涼月雖也懼於其所持之劍,卻始終忍不住擅自做主,替他定了棋局輸贏。且無一例外,皆為白子得勝。
而蒼駁明知有人動他棋局,卻也不做聲,二人似乎在無形中建立起一種很奇怪的默契,沒有任何言語的交流,單憑一粒白子,便想要一探對方內心。
幾日下來,蒼駁依舊麵冷如霜,但在這封寒千裏的冰霜之下,卻幾不可察地起了微瀾。
因為,涼月漸漸地發現,他每一日在棋盤上留下的懸念愈來愈玄,已不再是明明擺擺地將雙方一子勝位脫脫呈現。而涼月需要思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常常一顆白子久執難定。
渾然無覺中,夙師破殼之日到了。
這晚,難得月朗星澈。
在最後一盞燭燈熄掉後,涼月和太微便立馬守在溫泉邊,等待夙師出世。
夙師,《天陽經》中所載,其狀如幼狐,無尾有麟角,身白瞳黛,音似鮫,善遁術,慣擇依山旁水之地而居。因其子卵需以冬日溫泉之水浸泡七日,方得破殼而出,故而其隻能於冬日擇一臨近溫泉處誕子,並將子卵置入溫泉,然後在方圓一裏內守上七日。
涼月和太微在溫泉邊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都未見任何動靜。
一旁踱來踱去的涼月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將白蛋從白沙裏掏出一看,都被太微肅然阻止。
實感無趣至極的涼月在圍著溫泉來回踱了有一百圈後,終於再忍不住,索性躺在微暖的地上,閉眼靜心。這躺著躺著便覺困意上頭,正當涼月昏昏欲睡時,溫泉裏總算有了異樣。
“快出來了。”太微沉聲一呼,本就未睡深的涼月旋即轉醒,困意頓散,眼珠對著溫泉池直溜轉去,隻見冒著縷縷輕煙的池子裏無風卻起了圈圈水紋,而隨著水紋一圈一圈擴大,一圈一圈增急,仿佛有什麽東西快要從水裏蹦出。
池邊二人的心都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白蛋裏孵出的是否靈獸夙師,就快揭曉。
溫泉裏的水逐漸沸騰起來,仿佛下麵個支了個熊熊燃燒的火堆,而水裏隱隱約約出現個不甚分明的東西,無頭蒼蠅似的在底下亂竄,涼月霍地伸手入水,一撈,一把抓住個軟軟的小東西,當即回手一提,濺起一片水花,而手裏赫然多出個肉乎乎的小怪物。
小怪物胡亂蹬著短短的細腿,活力十足,嘴裏還不停地發出輕若蚊呐的聲音,乍一聽,猶如小孩啼哭。
涼月將它放在腿上,扯起衣角,小心翼翼地揩去其身上水,動作極盡輕柔,生怕自己稍不注意,便將這個皺成一團的小東西給弄疼了。她一邊揩著,一邊打量這個僅有巴掌大的小東西,“嘖”了一聲,神情變得有些怪異,待擦幹其身上水滴後,又細細端詳良久,才幽幽地道:“夙師怎麽說也是上古靈獸,模樣怎生的這般怪?”
一瞥眼,卻見太微正伏於池邊,一隻手在水裏撈來撈去,動作忽地一頓,麵露喜色,另一隻搭在邊上的手也一並伸入水中,再出來時,兩隻手裏分別抓著半隻玉蛋殼。她輕輕地晃了兩下,甩掉殼上的水,然後寶貝似的看著兩半玉蛋殼,隨即對準裂口,將之緩緩合攏。
“太微,你做什麽呢?”涼月一隻手隔著一角衣服,捧著亂動的小夙師,往太微跟前湊去。
不知太微是不是沒有聽見,並未作答,隻全神貫注地看著手裏正漸漸合攏的玉蛋殼。
碎成兩半的玉蛋殼雖已被外力合上,但中間那道彎彎曲曲的裂縫卻猶然清晰可見。
正當涼月一頭霧水時,卻見那道裂縫忽然開始消失,到最後竟渾不見破裂之痕,儼然一顆完好無損的白蛋。
涼月從太微手裏抓過玉蛋殼,端詳片刻後,問道:“太微,你施法將它合起來是作甚?”
太微不動聲色地道:“並非是我施法,而是它自己合上。”
涼月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旋即又問:“這玉蛋殼是否另有他用?”
“是了。”太微瞥了眼涼月懷中極不安分的小夙師,“據《天陽經》中所記,夙師的玉蛋殼能碎而自合,可存納靈魄,以使不散。眼下看來,你手上抱的,便是靈獸夙師無疑了。”
“靈獸就是靈獸,連個蛋殼都能有這般妙用,倒是我們撿到寶了。”涼月心中大喜,連帶著看小夙師胡蹬亂抓的眼神都不禁溫柔幾分,莫名有了幾分慈母風範。
小夙師在涼月手裏不停地扭來動去,涼月對此完全無措,一隻手僵在那裏,直愣愣地看著懷裏的小東西。
太微一手托著玉蛋殼,一手入溫泉掬起一捧水,送到小夙師跟前,“夙師善遁,它這般動作正是天性使然。但它剛破殼出來,自然還不會使用遁術,再長大些就好了。它的嘴現在還未張開,你用指腹輕輕撫摸它的後背。”
正一籌莫展的涼月馬上照做,嘴裏還不停地詢問:“是這樣嗎?我動作要不要再輕點?這樣能管用嗎?”
太微如敘事般地道:“《天陽經》上所記便是如此,夙師的母親在小夙師破殼之後會輕輕撫摸它的後背,以使其張開嘴來飲溫泉水。”
涼月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手上動作乃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撫了約莫二十來下後,小夙師緩緩安靜下來,費力地張了張嘴,涼月見此欣喜不已,小心地將小夙師往太微的手邊撥了撥,引導它將嘴湊向溫泉水。
小夙師甫一沾上溫泉水,便立即激發天性,急急地吸這一小泓甘露,好似嬰孩乳哺那般。
涼月笑著調侃道:“著什麽急,這一大池子溫泉水,還能叫你餓著不成?”
“涼月,那日我們本是為其尋溫泉,才誤入此地。如今夙師已破殼而出,此事便已圓滿,你看……”太微欲言又止。
“不走了不走了,撞入這裏便是緣分。況且,這個小家夥每日還需以溫泉為食,而溫泉又哪裏是處處可見,絕不能給孩子餓著。另則,或許此子之母當初是特意將它暫留於此,所以,沒準兒會回來尋找,若是我們貿然將其帶走,屆時其母回來便尋之不果。原本是行了一樁好事,最後卻反倒弄巧成拙,甚不爽利。”涼月舉止泰然,言語間盡是為小夙師著想,每一個擔心都非常合理,幾乎沒有半點不妥和破綻。
不過,太微卻一眼識出她的把戲,這些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無非都是她為了留在此地而拉扯出的遮掩。
“涼月,其實你是因為蒼駁,才想要留下罷。”太微同涼月說話時從不拐彎抹角,要麽不讚一詞,要麽直言道出。
涼月霍地抬眸,迎上太微靜和的目光,“太微,你也是這麽認為嗎?”
太微頷首道:“很明顯了,涼月。”
涼月自己卻處於迷惑之中,被太微一語點出後,更覺困惑,“連你都看出了苗頭,為何我卻還是不明白?”
“涼月,當局者迷。在遇到蒼駁之前,你從不隨意插手他人之事,也從不執著於去與留。現在,卻是變了。你是修行千年的妖,一直以來,我們都入世而居,也算看遍了繁花種種,如今緣何還是不慎掉了進去?”太微的辭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不惱也不憂,就像一個毫不相幹的旁觀者對一個即將陷入迷局之人的溫厚規勸。
“可是,太微,我卻並不覺得自己生了情,不過短短七日,怎能生情?”涼月自己也誠然理不清。
“有人日久生情,也有人一見鍾情。情之一字,誠然與時間長短無關,本身便是一件卸下鎧甲、毫無防備之事。但人妖有別,你若當真喜歡,那便深埋於心,百年一過,便隻剩悲歡河一別了。而且,涼月,你要分清,何為喜歡,何為惻隱。”太微最後那句話飽含深意。
涼月摩挲著掌心裏那顆溫涼的白棋,沉吟良久,一在思索太微所說的“惻隱”,二在探尋自己的內心。她在尋索一個恰當的理由,來解釋自己這一怪異的作為,想要通過種種假設來告訴自己,對此人毫無意識下生出的這份莫名情愫,並非所謂的喜歡,而不過是自己一時好奇,抑或是太微所說的,惻隱罷了。
在這方溫泉池邊,涼月的心緒已飄過萬水千山,輾轉百途,而所有的假設都在那盤波雲詭譎、不慎則迷的棋局裏被一一否定。
事實就是,她這有一千多年道行的竹妖,當真是對一塊埋於深海裏的寒冰動了情,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涼月忽而抬眸,緊緊攥著白棋,坦然自若地道:“我雖不為惡,但也絕非善妖,你幾時見到我對誰動過惻隱之心?即便當真是惻隱,那也隻因是他,也隻有他。太微,這種感覺,很奇妙,又很空幻,不可言宣。世人皆說空竹無心,我卻道他們自以為是。既非竹,安知竹無心?還有,”涼月頓然止聲,似在斟酌,片刻後,才繼續道:“你可還記得初見他那日,我同你說,我聽到了跳動聲。那時,我也並不知是何物,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跳動的不是別的,”說話間,指著胸膛左側,“是我的心。”
小夙師飲完溫泉水已經安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涼月溫熱的手心裏,穩穩睡著。
涼月翻過一角衣布,動作輕柔地蓋在它身上,生怕一不小心弄醒了它。
“涼月。”太微的反應和涼月的自若截然相反,在聽聞涼月所道之時,太微登時驚愕萬分,不可置信地看著涼月,整個人仿佛被天降閃電擊中一般,凝在那裏,久久無法動彈,腦中思慮萬千,猶如正經曆著一場狂風暴雨,惡浪翻天。良久,低低地道:“如此,那便留下罷。”又補上一句:“五十年,無論如何,五十年。”
“太微,我知道,我活了一千多年,如何能不知道。還記得前不久我們遇到的那隻在墳前獨飲的蚌精嗎?她說過,活得久又如何,在遇到那個人之前,所有日子都是虛度,而在失去他之後,所有虛度的日子都因為曾經有過他而變得不再索然無味。彼時,我不甚明白,甚至覺得她有些可笑,不過一個隻有百年壽數的凡人而已,何必傾盡深情,大可再尋一個,全然沒必要死守在那一段早該忘掉的回憶裏。而這些話,我對現在的自己,卻再也說不出口。”在遇到蒼駁之前,涼月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對一個凡人動情。
而此事,沒有任何懸念,就像冥冥之中便已注定,她所遇所見之人不計其數,卻偏偏對無法說話的他,動心生情。
太微默然片刻,道:“涼月,希望在此事上,你能拿捏得當。他是人,而你是妖,自古人妖殊途,萬世不變。他手中之劍,你也見識過,豈是尋常刀劍,而尋常人又怎會得此異劍?那日貿然闖入的黑霧精,他是如何對待的,你也看見了。你可有想過,若他以斬妖除魔為任,你當如何自處?是將玄根雙手奉上,還是頭也不回地逃離?抑或是,殺了他?且不說你是否能對付得了他,我隻問你,下得去手嗎?即便他要將你斬於劍下。”
涼月咧嘴一笑,半認真半玩笑地道:“太微,你漏了一點。”
太微移目相詢。
涼月秉著笑顏不卻,“你漏掉最重要的一點,倘若他也對我有情,又豈會如對待黑霧精那樣對待我?人又如何,妖又如何,我不在乎。既然生來殊途,那我便求個同歸。”
在聽得這一番豪言壯語後,太微依舊鎮定如斯,秉著一貫的冷靜,繼續剖析:“這好比一盤棋局,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涼月,你在賭。”
“清清淡淡的日子過得太久,我便當一回賭徒又有何妨?”涼月笑得瀟灑,道得暢意,唯有如此,方乃隨己本心。
太微似乎已經找不出反駁之理,便也不再繼續相勸,隻問她:“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涼月曲指在身旁一顆石上輕敲兩記,燦然一笑,“千方百計,無所不用其極。”
說話間,一股熟悉的妖氣穿透盈天香氣,飄了過來,太微旋即警覺,“又來了。”
話落之時,涼月已將沉睡的小夙師揣入襟裏,隨即甩袖而起,厲眼瞪著天上一閃而過的黑影,怒問道:“那團黑霧到底要幹什麽?”
這廂話音剛落,那廂在夜裏雲間跳上跳下的黑霧精一個眨眼功夫便似從天而降,落在二人麵前。
不及二人出聲質問,黑霧精便不由分說地打出一團黑霧,瞬間將二人籠罩其中,而後洋洋得意地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把東……西交……出來……”
二妖雖被黑霧困住,但神情卻無半分焦急之色,亦不憤惱,涼月更是彎起嘴角,語氣略帶嘲諷地道:“小小伎倆還妄想困住我?未免太過於不自量力。”
話一說完,涼月大袖一揮,繞身黑霧頓即飛散。
若是往常,涼月定要同他玩上一玩,不過眼下卻片刻玩鬧不得,黑霧甫一散開,二妖便已雙雙憑空退去。
與此同時,一道淩厲劍息直擊黑霧精而來。
黑霧精同上回一樣,反應極其迅速,動作甚至較上次更為敏捷,卻也同樣一無所獲。
黑霧精雖溜得快,但蒼駁若下決心去追,他準定難逃。但一連兩次,蒼駁都並無追擊的打算,黑霧精剛一離開,異劍便迅速飛回手中。
銀白月光靜靜地灑在鵝卵石上,渾似鋪滿霜雪。
院子裏悄然無息,蒼駁執劍立於廊下,一動不動,恰如寒冰所雕,便連冬日裏的冷意都敵不過自其點漆黑眸中蕩出的寒冽。他就那樣站在黑夜下,站在月光不及之處,一眼望去,仿佛已凝立千年之久。
涼月定定地望著他,一陣風來,拂起他單薄白衫,也拂響了廊簷下的風鈴,一串清脆悅耳的聲響回蕩在悄然無聲的夜晚,空靈卻又寂寞。
而令涼月倍感不適的劍息似乎也隨著這陣風飄遠,她眸心映著雪白一片,而他眼裏亦映著一片雪白。
無邊無際的黑夜裏,似乎唯此間一白。而天地間獨存的一白裏,仿佛唯此二人。涼月逐漸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蒼駁緩緩轉身,隱入更深的黑暗中。
廊下瞬即空蕩蕩一片,輕靈的風鈴聲串出一曲無可言說的懷緒。
涼月坐在月桌前,輕輕拈起已然定下輸贏的白棋,放回棋盅,再拈出一粒黑棋,打入縱橫交錯的棋盤,輸贏由此顛倒。
“涼月,舉棋不悔。”太微溫聲提醒。
“輸贏皆非絕對,若總是白子勝,黑子輸,那麽輸的一方定然會非常沮喪,而總是贏的一方也不見得就會很高興。”涼月又從棋盅拈出一枚黑子夾在指間,凝視少時,自言自語地道:“輸得太久,便也想贏上一次。”
太微若有所思地看著涼月指間光澤幽幽的黑子,片刻後,恍然大悟,隨即問道:“涼月,你便是想贏嗎?”
涼月揚眉一笑,“既是要傾上全部賭注,自當盼贏。”
太微又問:“可若最後輸了,你待如何?”
沉吟良久,涼月將黑棋丟回棋盅,雲淡風輕地道:“輸便輸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