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離開逢鴉山後,涼月並不急著回官西城,而是在萬聿城裏尋了處客棧,住了下來。
一關上房門,涼月便將自己從琢玉坊買來的一應刻具和上樓時跟客棧掌櫃借來的一套紙筆擺上桌,最後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青玉。
在暗室割玉時,涼月特地挑了中心的一處,所以,這塊青玉裏幾乎沒有雜質,晶瑩通透。
麻利地鋪開宣紙後,涼月又立即提筆蘸墨。蒼駁腰間玉佩的模樣已經深深印在腦中,所以筆尖一落,玉佩的整個形狀便在紙上點滴盡顯,猶如拓成。
一刻功夫後,玉樣落成。涼月雙手捧紙,吹了吹,隨後將青玉放在紙上,眯著眼,透過青玉看向玉畫,依稀間,竟恍惚覺得這便是蒼駁腰間那一枚,心中喜意由此更盛。
涼月昨夜因急著要在天亮前趕至萬聿城,以至於連夜趕路而未作片刻休息,這會兒眯眼看著青玉,在燭火的跳動下,睡意漸漸爬上眼簾,遂而打了個欠伸,又將青玉和畫紙納入囊中,最後信手一揮,房中跳動不停的三支燭火頓時歇下。
饒是方才困得雙眼半眯,眼皮重若千鈞,但剛一躺下,涼月那擇地兒的老毛病卻又犯了。
和往常一樣,每換一處新地,在睡覺上,涼月都需適應數日方可習慣。因而,在未定居所之前,她睡眠總是不大好。太微時常笑她挑剔,一千多年了,這毛病也沒見有所改善。
為此,她雖很是苦惱,卻也無可奈何。
眼下躺在床上,強烈的睡意忽又弱下,輾轉反側,始終難眠,索性平躺著,然後大睜著眼,望著自窗外照進的微微雪光,聽著北風肆無忌憚的呼嘯聲,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探進荷包,摸出青玉,冰涼的觸感又將其睡意激退幾分。
黑暗中,涼月用手摩挲著青玉,指腹在尚待雕琢的青玉上一遍又一遍描著白澤抱日之形。
本就幾無睡意,描著描著更加無心睡眠,橫豎也睡不著,涼月索性掀被而起,用火折子挑燃剛熄不久的燭火,隨後又將房間裏的三根蠟燭都一並擺上桌,而她則坐於燈下,開始取砂解玉。
白日裏,大光拿給她用作練手的玉料,是先前便已將菱角磨光,所以,涼月拿到手雕琢時便省去不少功夫。而手中青玉乃是一削而下,尚未經過任何琢磨,工序便要複雜得多。
在燃盡九支蠟燭後,天已轉明,經過涼月一晚上不停歇地打磨,白澤抱日的外廓已經差不多成形,而涼月一雙眼睛也不知不覺爬上縷縷紅絲,已是困頓不堪,終於舍得放下手中刻具,將青玉一揣回,便傾在床上,抱被沉沉睡去。
接連一日兩夜沒有休息的疲頓,在窗外翻落不息的風雪裏和綿軟的被褥中,一點點散去,涼月這一覺直接睡到日落西山。
醒來時,綿軟的筋骨裏仿佛瞬間注入鐵水,衝天的勁兒直滲入每一滴血中,舒展腰肩後,涼月舉步踱到門口,慢悠悠地提開門閂,方一開門,冷勁的風當即灌了進來。
而麵前突如其來的一道人壁叫涼月猛地後趔一步,她果真是睡得太沉,竟連這點覺識都已丟掉,一個大活人這般直挺挺的站在門口,她卻渾然不覺,懊惱之餘,細細一看,這人一身道士裝扮,手裏卻持著一串念珠,乍看之下竟覺分外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來者何人?”涼月沉聲一問。
來人右手一揮拂塵,左手撚珠輕撥,烏紫的雙唇僵硬地一張一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貧道乃芳華山從來觀第六十三代弟子,歸塵子。”
這道士實在囉嗦得緊,說個名字而已,怎生念叨不休。而且,身披道袍,掌秉拂塵,也自稱“貧道”,卻手持念珠,口講佛家偈語,舉止甚是怪異。涼月不免心生疑竇,問他:“到底是道士還是和尚?”
歸塵子已凍得哈不出白氣,卻仍耐心同涼月解釋:“貧道幼居古寺旁,常入寺遊戲,此念珠乃當時寺中主持相贈。後因俗家變故,東遷西徙數年,至芳華山時得師尊點化,收愚子為徒,出家修性,方有……”
涼月心掛急事,懶理歸塵子詳敘,直截了當地問:“道長找我有事?”
歸塵子伸手往裏麵一指,禮貌相詢:“可否容貧道進來一道?”
涼月立馬展臂一擋,語氣堅決:“不行,有什麽就在這兒說。”
歸塵子遂而收回手,又重新撥上珠串,溫溫淡淡地道:“施主昨夜在山下將貧道堆入雪中,而貧道在極冷之下險些羽化登仙,幸而遇上一位路過的好心獵戶,及時救下貧道,才免去貧道英年羽化之憾,貧道……”
涼月這算是聽了明白,難怪她覺得這道士有些眼熟,他如此一說,昨夜在逢鴉山下突發之事一下便想了起來,敢情他這會兒是來尋仇了。
涼月輕輕一哼,打斷他那不知要囉嗦到幾時的嘮叨:“道長可是認錯了人?我昨夜一整晚都在客棧,並未出去過,更沒有去過道長所說的什麽山下,我看道長還是另去別處尋尋罷。”涼月說完便“砰”地一聲將門關上,不再理會。
剛坐在桌前,準備取出青玉,“噔噔噔”的敲門聲忽然響起,涼月又將青玉放了回去,不悅地打開門,甩給歸塵子一張臭臉。
歸塵子又伸手指了指裏麵,“可否容貧道進去一道?”
涼月當即甩出一個眼刀,紮在他麵門上。
歸塵子遂而又收回手,自說自話:“在這裏也是能說的,方才貧道的話還未說完,貧道昨夜被善心獵戶搭救之後……”
涼月已經忍無可忍,朝著道士就是一聲怒吼:“滾。”
然後“砰”的一聲,門再次被狠狠關上。
涼月回過身,剛走出兩步,“噔噔噔”,敲門聲又在身後響起。而這一回,涼月沒有再開門,更索性充耳不聞。
“噔噔噔……”
“噔噔噔……”
“噔噔噔……”
沒完沒了的敲門聲攪地涼月靜不下心,又揣回青玉,怒氣衝衝地走到門口,霍地拉開門,質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麽?我都說了,你找錯了人找錯了人,怎的這般不死心?”
歸塵子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禮,“煩請施主聽貧道將話說完。”
“你煩不煩?我沒有那個閑功夫,想說找別人說去。”涼月說完又“砰”的一聲關上門。
“噔噔噔……”
如奪命咒的敲門聲又不厭其煩地響起。
涼月再一次打開門,氣急敗壞地衝他喊道:“說,趕緊說,快點說。”
歸塵子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襟,一邊撥弄珠串,一邊道:“貧道昨夜被善心的獵戶救下後,由於四肢過於僵硬而無法行走,獵戶見憐,於是便背了貧道在大風急雪中緩步行至他家中……”
在涼月無可奈何之下同意歸塵子講述後,歸塵子便從自己被獵戶救下並背回家中後,如何得了獵戶妻子照拂,以及自己又是何時從獵戶家中離開,離開之後又去了何處,最終又是如何尋到這家客棧,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同涼月纖悉無遺地言說了一番,包括在獵戶家裏吃了什麽喝了什麽,吃食裏有哪些菜等雞零狗碎之事都一個不落地講了一道,末了還深深地發出一陣大慈大悲的感慨。
聽完歸塵子刺刺不休的言說,等到他終於傷完春悲盡秋後,倚在門邊強忍著不耐、始終一言不發的涼月瞬即提了精神,問道:“道長這是說完了?”
歸塵子合手以禮,又道:“施主昨夜所行之事,貧道認為極其不妥……”
涼月受到當麵指責,當即跳起來打斷其言:“道長所指何事?我行了哪般事不妥?道家人講求的是一個理字,可道長此番血口噴人是為哪般?”
歸塵子在聽完涼月的辯駁後,深深吸了口氣,隨著氣息的呼出,又帶出那句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涼月蹙眉,“又來了。”
“施主拿了不當拿之物,理應送還回去。”
歸塵子此言明顯另有所指,許是做賊心虛,涼月下意識便想到青玉。
不過,這個道士是如何知道她進行宮取青玉一事?難不成是饅頭漏了風聲?轉念一想,涼月又馬上否定此猜測。昨夜碰到歸塵子時,饅頭正被困在青葉渦裏,想脫身實屬不易。而提前告知便更無可能,饅頭不是那種對自己的能力毫無自信之士,不會提前諒到涼月最終能得手,這兩種最有可能的猜測被否定後,便隻剩下另一種可能。
涼月抬眸睞去,“道長所說我不明白,可是這中間有什麽誤會?道長不妨直言。”
歸塵子瀟灑地揮動拂塵,雙手合十,“貧道所指,施主定然知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歸塵子這副教訓人的口吻叫涼月聽了極不舒服,說什麽“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若不是瞧了他那身道袍,恐要叫人以為他乃剃度出家的和尚。
涼月指著歸塵子的鼻子罵道:“你這臭老道,張口閉口都是佛家偈語,你究竟是道士還是和尚?出來招搖撞騙也要有個專攻,你這般不倫不類的,成何體統?”
歸塵子又將拂塵一揮,這回卻不小心掃在了涼月的臉上,涼月連“呸”幾口,當即暴跳如雷,一把扯過他的拂塵,在歸塵子目瞪口呆之下,三下五除二地將拂塵上的白須拔得隻剩一半,方還豐如馬尾的拂塵,眨眼間便成稀稀疏疏的一小撮。
涼月泄完憤後,一把將拂塵丟還給歸塵子,沒好氣地奚落道:“我叫你裝模作樣,我看你還揮不揮,大雪天兒的跟我在這裝什麽仙風道骨。”
歸塵子驚愕地看著腳下一地雪白,顫顫巍巍蹲下身,捧起那堆殘須,神情淒楚不堪,仿佛下一刻便要嚎啕起來。
涼月心比鐵硬,根本不吃哭哭啼啼這一套,她雙手橫抱於胸前,閑閑倚著門框,俯視歸塵子,沒心沒肺地問道:“道長還有別的事沒?”
歸塵子取下身上斜挎的包袱,放在地上,而後慢條斯理地打開,隻見包袱裏裝有一疊無字黃符、一隻鈴鐺、一支筆、一本破舊不堪的書,還有一長一短兩個小盒子以及一塊疊好的藍布。歸塵子從中取出藍布展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散落一地的白須一根根撿入藍布中,並整齊排列好,眼眸中溢滿心疼。
而罪魁禍首卻看好戲似得傍觀一旁,嘴裏還說著風涼話:“道長難不成還要一根根接回去?這市麵上到處都有賣的,道長再換一把新的便是,就別折騰自己了。”
任涼月百般戲謔,歸塵子猶自默然不語。
方才喋喋不休的歸塵子這會兒終於啞口,涼月卻又偏要引他言語,其包袱裏的兩隻盒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抹淺笑彎上唇梢,“道長,你那兩個盒子裏裝著何物?可否拿給我瞧瞧?”
歸塵子停下手裏動作,轉而拿起稍短的盒子,遞給涼月,“這隻盒子可以拿給施主打開來瞧。”
涼月接過短盒,打開一看,原來是一盒朱砂,包袱裏的東西都無甚特別之處,唯有那隻稍長的盒子有些神秘,不禁勾起了涼月的好奇心,她將朱砂盒遞還給歸塵子,又指了指那隻長盒,問道:“那隻盒子裏所裝何物?”
歸塵子朝那盒子睨了一眼,淡淡一回:“沒什麽。”
可他越是這樣說,涼月就越發地好奇,心裏貓爪似的想要打開來瞧上一瞧,目光在圍著盒子掃了幾掃後,當即心上一計,遂而開口搭腔:“不知道長師從哪位真人?”
歸塵子如實回答:“雲紡真人。”
涼月又詢:“道長此番出觀所為何事?”
歸塵子答:“俗事。”
涼月“咯咯”一笑,執袖掩嘴,“道長言之有理,我聽聞逢鴉山上有一座良樂宮,道長可有去過?”
一地白須已被歸塵子有條不紊地盡數撿完,他順著白須捋了捋,而後將藍布卷成卷,放回包袱裏,點頭道:“去過。”
“那就不奇怪了,我瞧著道長包袱裏的那隻錦盒,所用的料子絕非凡品,倒有些像宮裏的東西,莫非這隻盒子……”涼月故意在此處一停,語氣有些訝異。
歸塵子不慍不火地道:“正是宮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