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這一日,蒼駁果真閉門未出,涼月也不多問,一日下來,倒和雀姑娘、江叔率先混熟。
而北行,直到傍晚時分,才風塵仆仆地出現。並且,甫一回來便進了蒼駁房中,約莫半個時辰方出,出來後又一徑回到自己房中,亦閉門不出,因而涼月一直未有與之搭話的機會。
待夜深後,眾人皆熄燈歇下,涼月方掀被下床,囫圇跪伏在地上,曲指輕輕敲擊地麵,又低低喚道:“燈籠,你在嗎?在的話就快出來罷。”
涼月將耳朵貼在地上,靜聽良久,入耳的唯有風雪聲,遂而又重新敲地喚了一遍,卻仍然不見小雪球蹤影,不禁喃喃:“倒是奇怪,平時一喊就出來,今日這是怎麽了?難不成睡著了?”又搖搖頭,“不能啊,以往這時,玩得正起勁,哪有睡意。”
坐在冰涼的地上,想了片刻,涼月忿忿道:“準是被太微帶去玩了。”意識到這一點後,涼月遂而慢悠悠起身,回到床上,靜臥風雪聲。
這一晚,涼月出乎意料地一夜安枕無夢。
翌日清晨,天剛剛亮,涼月就已轉醒,又將紅衣披著在身,卻不束發,伸著懶腰便推開門,而入眼一幕直叫她身心霍地一凝。
隻見漫天紛飛的飄雪中,一襲白衣靜立,身挺如鬆,發若堆鴉,單是背影也能引人浮想聯翩。
見此一幕,涼月不由分說地抓起牆角紅傘,一徑邁入雪中,撐傘為他蔽去紛揚大雪。
紅傘下,蒼駁緩緩側過頭,看著她,眸中一片冰涼,無溫無情。
而她宛然一笑,猶如風雪中突然綻開的一朵鮮紅海棠,壓下遍野寒漠,“雪落大了。”這一聲,溫軟如雲,帶著一縷陽光襲入冰天雪地裏,而後鋪出一條紅塵之路。
蒼駁仍舊冷淡如水,隻一眼,便又望向前方,恍若未見身旁之人。
而涼月在看到他腰間的青玉佩後,假意大吃一驚,繼而似作感歎地輕聲言道:“尋尋覓覓,終得一見,原來你便是如此模樣,和我所想,分毫不差。”
言罷,蒼駁未有任何反應,隻靜靜地立在紅傘之下、雪幕之中,一身白衣勝雪,宛如一尊精雕細琢的冰塑。
涼月第一次與他靠得如此近,僅一衣帶水之距,而一把朱紅的油紙傘,似乎將他們與紛擾的塵世隔離開來,令世間花葉再難沾身。
她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眨眼間便過去千年之久,一瓣雪花飄落在他肩頭,涼月伸手為其拂走。
那雙幽黑的冷眸終於在一派朱紅中微微一動,涼月粲然一笑,取下腰間青玉佩,托至蒼駁麵前,“萬水千山尋覓兩年,今日終得一見,便是上蒼恩賜的緣。若公子對我有意,那我便收下這枚玉佩,今後與公子連枝共塚,此生此世,至死不渝,天涯海角,相隨不棄。若公子對我無意,我便……”
涼月忽而止言,抬眼望他,陷入思忖。
蒼駁轉眸睨向她,似在問:你便如何?
涼月輕挑眉梢,嘴角掛起一絲無賴之笑,卻極其認真地道:“我便將玉佩還與公子,從此相伴公子左右,等到公子親手將玉佩相贈與我。”
而這個“相伴左右”,涼月可不單單純然隻是陪伴,她要的是無所不用其極。
蒼駁看著涼月手心裏的青玉佩,隻一眼,便收回目光,繼而闊步邁離,一陣兒冷風似的從她身旁飄走,獨留她一人在紅傘之下。
涼月此番無疑是吃了閉門羹,但她卻半分也不沮喪,反而利落地收回青玉佩,唇角笑意更甚。
不管蒼駁實際的想法是什麽,但他不收玉佩的行為,卻純然已被涼月理解為接受她作為未婚妻的存在。
也是方才,在涼月執傘而出時,雀姑娘和江叔便自庖廚裏探頭探腦地竊竊私語。
雀姑娘手裏拿著一隻大湯匙,而江叔手裏則如執劍般握著一根燒火棍,二人麵上神情均訝異萬分,雖已極力掩飾自己的偷窺之行,卻仍被涼月分毫不落地捕捉入眼。
蒼駁雖麵無波瀾,但與之朝夕相處的人卻能從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裏解讀出其有別於尋常之舉。
從雀姑娘和江叔的神情裏,涼月大抵能判斷出,蒼駁對自己至少不排斥,由此說明,這第一步險棋,算是下對了。
涼月喜樂樂地跑進庖廚,雀姑娘和江叔正狀若尋常地在燒火炊飯,對方才一事,仿佛未睹。
“涼月可是餓了?”雀姑娘當先打起招呼。
江叔猛地往灶肚子裏加了兩根柴禾,笑嗬嗬地道:“雀姑娘今日特地為你熬了紅棗桂花粥,姑娘待會兒可要多吃一些。”
“雀姐姐好手藝,隻怕兩碗也不夠。二位先忙活,我去抹把臉。”涼月笑著一說,隨即將傘一提,行出庖廚,一徑走向自己的房間。
在路過蒼駁的房間時,她從虛掩的門縫裏瞥見蒼駁正在擦拭異劍,劍芒一閃,涼月心頭當即一寒,未作片刻停留,連忙快步邁離。
回到房中,涼月不禁暗忖,此劍果真非同尋常,就是不知是何來頭,僅是一絲若有若無的劍氣便能叫她膽懾,看來日後不得不對其小心提防。
紅傘被涼月豎在牆角邊,傘上落雪漸漸融化成水,藉由觸地的傘尖在地上流出一道水痕。
涼月用冷水胡亂抹了一把臉,而後用紅繩半束起烏發,兩條紅穗隨發而垂。
整理好裝束後,涼月又直衝衝走進庖廚,開口第一句便是:“雀姐姐,江叔,我想留在莫空催。”
雀姑娘正在盛飯,涼月突如其來的言辭並未叫她有所驚訝,而是和江叔微不可察地對視了一眼,隨即將一隻擺好碗筷的食案塞給涼月,笑道:“以後公子的膳食,便由姑娘來送。”
江叔也立馬附和:“對對對,都交由你來送了。”
涼月兩手捧著食案,笑容可掬,鄭重頷首,忽而目中盈淚,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最終化作一句感謝:“多謝雀姐姐,多謝江叔。”
當然,這般神情半是做作,半是真,隻因方才在看到蒼駁腰間的青玉佩時,涼月並未作出正常情況下的反應,所言所語都極其自若,聰敏如她,卻在最該矯飾之時迷了心神。
蒼駁便有如此魔力,叫人避無可避,隻一個冷冽如霜的眼神便能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耗盡一生情思。饒是修煉了一千四百年的涼月,也不覺陷在他那方冰天雪地裏。
所以,她在想辦法轉圜,她不能在此事上露出半點破綻,她本就帶有明確的目的而來,除了夙願是真,其餘皆是虛假,便連青玉佩都是她設計巧奪而來,以至多少有些心虛。
而在此前,涼月何曾在乎過他人的看法,亦從不覺別人的信任有多麽重要,但這一灑脫隨性卻在遇見蒼駁後亂了,全都亂了。
在去往蒼駁房間的路上,涼月碰到了北行,他負劍立於廊下,似專程在此等她。
涼月微微頷首以示招呼,而後便要從他身旁走過。
北行卻突然出劍一擋,截下她去路。
涼月抬眸,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問道:“北行公子這是作甚?”
北行無動於衷地看著她,將她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遍,卻不收劍入鞘,僵持良久後,方冷冷道:“公子他,”頓了頓,似在下什麽重大決定,片刻後,忽然緩緩收劍,飄聲道:“公子他無法言語。”
涼月當時舒了口氣,原來他想說的是這個,做出這般氣勢,說話還吞吞吐吐,害她整顆心都瞬間揪成一團,連忙定了定神,不以為意地道:“你這般殺氣騰騰地攔下我,便是想同我說這個麽?”
北行訕訕垂首,麵上微浮懊惱之色,一把略有殘缺的舊劍“鐺”地回鞘,側過身,讓出路。
涼月睨了他一眼,而後頭也不回地自他身旁走過,未再作任何言語。
房門仍是虛掩,涼月匆匆朝裏望了一眼,未瞧見蒼駁的身影,遂而騰出一隻手,在門上輕輕敲擊兩下,柔聲道:“公子,我進來了。”隨即推門而入。
這間房的陳設和布置與她房中大體一致,隻是屏風乃稀有的古雪木所製,呈方形,四處邊角均以蟠虺紋相刻,中間鑲以螺鈿所點的二十八宿圖,正中心圍一白澤抱日。
白澤乃煙水玉所鐫,中間半抱之日為血紅的瑪瑙所雕,屏底由茶雲石為座,四腳刻以虎足之形。
整座屏風便是如此,再無其餘雕飾。
這麵屏風,單從外觀上看,似乎極為尋常,除了二十八宿少有人作屏風之飾而外,整體倒無甚稀奇,但是,製成整麵屏風所用的木材卻叫涼月甚是驚訝。
自古以來皆是物以稀為貴,這古雪木倒也是稀罕之物。不過,卻幾乎無人知曉。蓋因其生於仙牙山之巔,此山終年累雪,無路可攀,實為雪峰一座。而山上唯一植株,便是這擇雪而生的古雪木。
古雪木有枝,但無葉無花,且不枯不萎,木性屬寒,飲涼氣,亦生涼氣。
涼月從未在除仙牙山之外的其他地方見到過古雪木,而今竟在蒼駁這裏看到了一麵由古雪木製成的屏風,怎叫她不驚訝。
難怪方才甫一邁進此間,便覺比外麵的冰天雪地倒還冷上幾分,原來是放置了古雪木。
思及此,涼月不禁隱隱擔心,蒼駁怎的這般癮寒?
不過,府裏的溫泉又是怎麽一回事?
按說他這般癮寒,應當不會去泡溫泉,想必其中定有異事。而依著目前的情況,隻有慢慢從雀姑娘和江叔口中打探。
涼月將食案放在桌上,又將盤中之物逐一擺出。
她知道,蒼駁此時正在屏風後麵,但既然他不願出來相見,那她便也識趣地立即離開。
她也知,一碗回味無窮的濃湯,需得經過慢火熬燉,方出其味。
所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