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何人?”


  “何人?”


  太微和歸塵子異口同聲地問道。


  涼月搖頭,“不認識。”


  太微開始分析:“應當不會是樓裏的人,樓裏的人沒那個膽子。”


  涼月斬釘截鐵地道:“不是這裏的人,是從外麵溜進來的。”


  歸塵子又問:“師妹所說此人,現在何處?”


  涼月一股無名怒火瞬即湧上心頭,“我要是能曉得,還能在這裏幹站著?等我把他找到,非卸他一隻胳膊不可。偷到我頭上不說,還拿了我最重要的寶貝。”說著,手裏梅枝當場斷成兩截。


  “那人姓甚名誰?年方幾何?體貌可還記得?”歸塵子這番問辭哪裏像出家道士,儼然常辦案審訊的衙門官爺。


  涼月認真回憶道:“名姓不知,年紀嘛,約莫二十來歲,身長不過六尺,長相猥瑣至極,叫人看一眼便三天三夜食不下飯,身上著了件不合身裘衣,大冬天,腰間卻別著把折扇,扇子上墜了塊拳頭大小的元寶形粗玉。”


  歸塵子又問:“還有嗎?”


  沉吟片刻,涼月猛地拍手:“對了,他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脂粉香。”


  太微忙問:“脂粉香?女子?”


  涼月鄙夷搖頭,“大漢子。”


  “目前全城戒嚴,百姓均不得出戶,而此人卻來去自如,當真是藝高膽大,倒想看看究竟何許人也,連歲暮樓都敢闖。不過,涼月,”頓了頓,太微又道:“此人來路不明,且能在你未曾發覺的情況下一舉便取走你隨身玉佩,我擔心他並非人……”


  “非人,則妖。”歸塵子一把握住珠串,辭氣略顯振奮,已有躍躍之態。


  說到這裏,涼月更是窩火,整個人已是氣結,借著歸塵子撒了一通火:“妖妖妖,成天把妖掛嘴上,有本事抓隻妖來,那人不過一具肉眼凡胎而已,並不是世人口誅筆伐的妖。”


  “肉眼凡胎?”二人震驚之餘,看涼月的眼神也變得十分怪異。


  這對於涼月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一個凡人,竟在她眼皮底下將她最寶貝的東西偷走,試問,世上還有比這更丟人的事嗎?

  半天不見涼月回來的燈籠此時也已來到房外,在瞧見涼月和太微都在天井裏時,燈籠立地一躍而下。


  太微一把將其接住,燈籠趴在太微懷裏,糯聲糯氣地道:“太微香香。”又轉向涼月,“涼涼月。”最後在看到歸塵子時,立馬換了副臉色,似罵似嗔地道:“歸塵子,臭道士。”


  此言一出,太微麵露尷尬之色,立馬在它腦袋上輕拍一下,“燈籠,不得對道長無禮。”


  燈籠瞬即縮回頭,不敢再言。


  許是早已習慣,歸塵子並不介懷,慈藹笑道:“童言無忌。”


  盛怒難平,涼月二話不說便衝出歲暮樓,她咬牙發誓,等找到此賊人,非當場給他打成半身不遂。


  “涼涼月。”燈籠在後麵大聲喚她,涼月卻似未聽見,一徑飛奔而去。


  太微和歸塵子緊隨其後追出,等出了大門,望向四麵八方,早已不見其蹤影,隻雪地上留了一串往東而去的腳印。


  目光追著那串腳印眺去,太微沉思片刻,有了主意,忙同歸塵子商量道:“此玉佩是涼月心頭之物,找不回來她定然不會罷休。道長,你看可否這樣,我們分兩頭去尋,若天黑前仍無果,便立即趕回歲暮樓。”


  歸塵子合手作禮,“如此,可行,那便請太微施主先擇一路而往。”


  話落,太微抱著燈籠,一陣風似的朝南奔去。


  三人,兵分三路,分別往東、南、西三個方向尋去。


  而涼月所去的東邊,乃是宮城的方向。


  大道上,半個人影都見不著,涼月就像隻無頭蒼蠅,東撞一下,西撞一下,越氣越急,越急越亂,一路疾行,竟不知不覺來到宮門口,心頭一震,當即掉頭欲走,卻發見已是身陷囹圄,一隊執槍官兵恍如從天而降,立時將她圍得水泄不通。


  涼月心道“不好”,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隻麵掛笑色,道:“諸位官爺,誤會,天大的誤會,民女乃京外人士,一時迷了路,絕非有意來此,望諸位官爺海涵。不給官爺添麻煩,小女子這就走。”


  說完便要抬步,卻聽一粗嗓子喊道:“近日全城戒嚴,姑娘這路迷的忒不是時候,走,怕是走不了了,衙司亭近來甚是冷清,正缺人進去熱鬧熱鬧。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兒罷。”


  涼月循聲看去,見這人身量較小,於思於思,一雙褐眼雖小如石榴籽,不過眨眼間都是精明之色,鼻翼起伏不迭,一呼一吸之下,滿是心思,語調兒不威不怒,卻透著一股子不容抗拒,這人是誰?


  涼月行走凡世多年,從不招惹官府的人,她深知,但凡有點權力在手的,都不好對付,所以,能避則避,更何況是這個節骨眼兒,全城戒嚴,萬戶閉門,她大搖大擺地走上路不說,還不偏不倚地來到宮城外,也不怪人家盯上她。


  涼月壓了壓怒氣,眼角堆笑,“這位官爺,您大人大量,不跟民女一般計較。”


  石榴眼撚須道:“不一般計較,那就二般計較,姑娘也甭巧言令色了,跟咱們走一趟罷。”


  這衙司亭,涼月無論如何也不想去,可又不能跟人來硬的,起了衝突將事情鬧大,隻會更難收場,情急之下,涼月靈機一動,冷笑一聲,卯足了氣勢,問道:“官爺且慢,你可知我是何人?”


  石榴眼斜眼一睨,將涼月上下打量了一番,“關子就莫要賣了,姑娘且說說看,你是哪路高人。”


  涼月拔高了聲調,盛氣淩人地道:“民女不才,正是蒼駁蒼將軍,未過門的夫人。”


  此話一出,握槍的官兵皆聞聲一震,拿人的氣勢當即弱了下來,而石榴眼雖亦因之驚了一瞬,不過其人非等閑之輩,很快便鎮定下來,半眯著眼,覷向涼月,“姑娘說自己是蒼將軍未過門的夫人,可有信物為證?”


  涼月攤手,“就是信物丟了,所以我才出來找,這不,找著找著就來了這裏。”


  石榴眼“嗬嗬”一笑,“那可真是巧了。”拱手朝上一拜,“下官不才,昨日有幸見過將軍一麵,卻不曾耳聞將軍的夫人也隨行至此。若姑娘拿不出信物,也就別怪下官秉公執法了。”手一甩,朝身後官兵下令:“帶走。”


  “你,”涼月急地跺腳,指著石榴眼的鼻子恫嚇道:“你姓甚名誰,待我記了你名姓,定告知將軍,將你下獄嚴懲。”


  “下官姓丁,名啟,供職衙司亭。”一說完,石榴眼便向官兵使了眼色,身後官兵立馬執搶而上,拿勢迫人。


  涼月雖氣憤難當,但眼下又實在無計可施,咬了咬牙,隻得依從,被一行十餘人押往衙司亭。


  長晏城共六道宮門,每一道宮門旁都設有一處衙司亭,專為審問在宮外鬼鬼祟祟、形跡可疑之人所設,以防有人企圖潛入皇宮,徒生事變。


  而捉了涼月的這隊兵士,出自皇宮正前門的兆胥門衙司亭,也是六衙司亭之心。


  丁啟乃六大衙司亭之首,亦兼任兆胥門衙司亭亭衛長。


  此人傍觀必審,極善察言觀色,且沉機觀變。雖隸屬衙司,卻鮮少用強硬手段逼迫關押之人,且堅決杜絕屈打成招,而是采取攻心之法。


  要說涼月此生第一件丟人之事是被非妖非怪的賊人偷走玉佩,那第二件丟人之事便是現在正被一隊嚴整有素的官兵舉槍押往衙司亭。


  路上,任憑涼月說盡好話,並再三言明身份,將蒼駁這座不二靠山往前推了又推,可丁啟始終油鹽不進,甚至勸她:“姑娘,這大冷的天兒,您不在府上好好歇著,炭爐暖著,出來折騰自個兒是為哪般?”


  涼月無奈一歎,“丁大人,民女也想好好歇著,不給朝廷添堵,可民女和夫君的定情之物被人偷了,您說民女能不急嗎?”


  丁啟閑聊似地問道:“姑娘東西丟了,何不上衙門報案,偏生自己親自來找?”


  涼月掩嘴輕咳一聲,一副楚楚模樣,柔聲道:“心急則亂,也望大人體諒民女一片苦心。”


  丁啟頷首,一本正經地道:“苦心當諒,當諒。”


  說話間,已到衙司亭,涼月被客客氣氣地請了進去。


  說客氣,倒不是因她自稱蒼駁未過門的夫人所得來的待遇,而是衙司亭辦事向來如此。


  不但客氣,還好吃好喝一一擺上,讓被押之人坐於上座,丁啟等身負官職之人反倒屈於下座。


  涼月第一回進衙司亭,自當不知其中規矩,本以為裏麵應當擺滿了五花八門的刑具,誰料竟與先前所想差了有十萬八千裏之遠。


  “丁大人,這是什麽規矩?”涼月疑雲頓生,當即斂起玩笑之姿,正色相詢。


  丁啟自顧自坐於客座,比了個“請”的手勢,泰然自若地道:“姑娘不必慌張,衙司亭待客之道而已,姑娘既是被我等請來,自當以禮相待,還請姑娘上坐。”


  思慮片刻,既來之,則安之,盡管涼月心中疑竇重重,卻仍端著一副指顧從容之態,提裙落於上座,捧起剛煮好還冒著絲絲熱氣的茶,淺抿一口,笑讚道:“丁大人這裏的茶,比之京城第一名樓,有過之而無不及。”


  丁啟亦端茶飲了一口,“姑娘若喜歡,可要常來衙司亭,丁某定掃花以迎。”


  涼月用杯蓋撇了撇漂浮的茶葉,熱氣撲在臉上,帶起一陣茶香,“大人說笑了,這裏豈是能常來之地?”


  丁啟放下茶盞,“有何不可,姑娘若想,我衙司亭的大門隨時為姑娘敞開。”


  涼月將茶盞置於身前,任嫋嫋茶氣熏麵,“民女下回若想嚐大人這裏的茶了,定央夫君攜民女一同前來拜請。”


  丁啟又朝天拱手一揖,“將軍若能移玉來此,實乃下官之幸。”


  二人便這樣你一言我一語慢騰騰地聊了下去,杯中茶清之時,這丁啟仍無半點放人的意思,似乎也沒有想對她用刑,涼月記掛玉佩下落,開始耐不住了,左思右想之下,擱下茶盞,便說:“丁大人,民女的確有要事在身,若有七十八般刑具,那便一一抬上來。若大人無意拷問,那民女便要走了。”


  丁啟卻不慌不忙地道:“姑娘莫急。”


  “丁大人……”涼月還想爭辯,卻聽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啟稟大人,蒼將軍駕到。”


  涼月一聽蒼駁來了,先是一驚,而後由驚轉喜,倏地自座上站起,伸長脖子,眺望門口。


  丁啟瞬即放下茶盞,起身站定,“快迎將軍進來。”


  片刻,一抹白色身影由遠及近,涼月遠遠瞧見,當即喜形於色,是他,沒錯,就是他。


  “下官參見蒼將軍。”丁啟霍地撩服,半跪於前,神色凜然。


  蒼駁行至丁啟麵前,虛虛一扶,北行忙道:“丁大人快快請起。”


  “謝將軍。”丁啟再起身時,神情已然變換,由目及態,唯剩恭敬。


  蒼駁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而後將目光移向犯錯之人,靜靜地看著她,不笑,亦不怒,叫涼月好一頓捉摸,不知他有無生氣,也不知自己今日貿然出來是否有給他造成麻煩,成為他的負擔。


  想著想著,竟不敢看他那雙略帶審視的眼睛,心裏忍不住歎道:涼月啊涼月,這才短短半日,你就在他麵前丟了兩次人,還一次比一次轟動,眼下該說些什麽才能稍微挽回一點顏麵?

  奈何腦袋裏就像被灌滿漿糊,一點也抹不開。


  涼月這廂正搜腸刮肚,苦悶不已,又聽北行道:“多謝丁大人特意遣人相告,我家夫人甚少入京,今日出來無人隨行,才至迷途,公子多謝大人將夫人帶來此處照拂了半日。”


  聽到北行口中的“我家夫人”,涼月瞬間打了個激靈,這個稱呼隻是她權宜之下為擺脫丁啟才隨口說的,豈料這丁啟竟原原本本地報了過去,涼月不禁哀歎,今日這顏麵算是失的徹底了。


  丁啟忙拱手躬身,“下官失察,未早些將夫人認出,不然定將夫人送回府上,也不至麻煩將軍冒雪親自來這一趟。”


  北行道:“衙司亭關係宮城安危,容不得半點差池,丁大人素來剛正不阿,又身兼護宮要職,理當秉公執法,我家夫人今日幸得遇上丁大人,方得以周全。”


  丁啟麵色漸緩,“北行公子言重了。”


  寒暄差不多該結束了,涼月連忙理了理心思,上前兩步,朝丁啟欠身,笑盈盈道:“民女謝過丁大人,今日給大人添了不少麻煩,改日再登門拜訪。”


  丁啟恭敬回禮,“委屈夫人在下官這裏飲了半日粗茶。”


  涼月微微頷首,又偷摸看了一眼旁邊身散寒氣之人,瞬即斂回目光,“丁大人,告辭。”言訖,與蒼駁幾乎同時轉身趨步。


  二人身後,北行朝丁啟抱拳施禮,“大人不必相送。”


  丁啟連忙推手躬身,“下官恭送將軍、夫人。”


  聽到丁啟那一聲“將軍、夫人”,涼月嘴角不由一動,還是頭一次有人將她和蒼駁的這種稱謂並喚,暗自竊喜之餘,不忘偷摸瞟了眼對方臉色。


  蒼駁似有察覺,倏忽移目而視,眼光恰撞進涼月瞳心,嚇得她霍然偏頭,故作正經地直視前方,同時加快腳步,搶步到他前麵,心中頗有幾分做賊心虛之感,一顆心仿若賽龍舟時,鼓手拚命擂鼓般“砰砰”急跳。


  一回到歲暮樓,涼月便“蹬蹬蹬”跑上樓去,霍地砸進床裏,伸直臂腿,擺成一個鋪占滿床的“大”字。


  凝睇上方,腦中不斷地回響著丁啟那聲“將軍、夫人”,涼月不禁“噗嗤”一口笑出聲,疊起身子,在床上左滾一下,右滾一下,歡喜至極。


  正沉浸其中,忽聽有人敲門,“涼月姑娘,公子請下樓一敘。”


  是北行的聲音,涼月一個鯉魚打挺,翻身下床,平了平心緒,應道:“這就來。”又在鏡前捋發整衣,仔細捯飭好半晌後,方推門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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