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涼月來到樓下,不經意瞥見堂內有個席地而坐之人,因是背對著她,所以瞧不見其人麵目,涼月正納悶此人是誰,卻見那人徐徐轉過頭來。


  待看見那人麵容時,涼月掛在嘴角的笑當即垮下,胸腔之中怒火騰燒,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去,二話不說便朝他身上狠踢一腳,若非顧及還有蒼駁等人在場,涼月難保自己不會立刻將此人打得半身不遂。


  這人冷不防挨了一記重踢,身子當下一歪,又很快正回,麵上仍帶著那抹子辨識度極高的黠笑,語氣輕佻地道:“隻有念我至深的姑娘才會下如此重腳,姑娘這般將我記掛,孟某人實在受之有愧啊。”


  涼月直氣得頭頂冒青煙,又是一腳,踹在他背上,“姑娘我活了這麽些年,還沒見過有毛賊敢打我的主意,我看你今日是向天借膽了,快把玉佩還來。”


  毛賊雙眼半睜,帶著一種放縱甚至是輕浮的目光,將涼月從頭到腳地掃視了一遍,嘴角浮起一抹壞笑,“姑娘生的倒是頂頂漂亮,就是蠻橫無理的很,再漂亮的姑娘也該講講理罷。俗話說,盜亦有道,孟某人取別人的東西,從來都是經過了物主的同意,今日也是一樣。”


  坐在一旁端茶未飲的蒼駁聞言一頓,不動聲色地睨了二人一眼,複又收回目光,捧茶淺嘬了一口。


  聞言,涼月登時氣得臉青一陣又白一陣,指著毛賊的鼻子怒罵:“滿口胡言,我如何會將自己的東西給你這種下流鼠輩?”


  “不會麽?”毛賊微微仰頭,端著一副奸計得逞之態。


  涼月橫眉怒目,“無中生有,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把我玉佩放哪兒了?”


  毛賊雙手一攤,“天下。”


  涼月操起一旁的椅子就要往他身上砸去,毛賊迅即抬手一擋,終於再繃不住,連忙開口求饒:“好凶悍的姑娘,你這砸下來,我還能有命活嗎?同你開個玩笑而已,一點風情都不解,怕了你了,玉佩已經不在我身上了。”


  涼月霍地扔下椅子,一把抓起他裘領,雙目圓瞪,齜牙咧嘴,活似吃人野獸,咆哮道:“那在哪?”


  毛賊吃力地自涼月手裏扯回領子,心疼地捋了捋,朝蒼駁努努嘴,“這就要問你那位情郎了。”


  “蒼駁?”涼月扭頭看向坐在那方從容飲茶的男子。


  蒼駁將騰著熱氣的茶盞往桌角一擱,繼而攤開右手,一枚墜了紅穗的白澤抱日形玉佩赫然入目。


  涼月大喜,剛起身,邁出一步,複又停下,不解地問:“為何方才不給我呢?”


  北行在一旁忍俊不禁,偏頭偷笑。


  涼月更是一頭霧水,“北行,你笑為哪般?”


  北行極力斂了斂險些收不住的笑意,“今日才算見識了涼月姑娘的真性情。”


  涼月愕然,舉步生風地走到蒼駁跟前,一把奪過玉佩,重新別回腰間,鼓著臉,慍怒道:“公子方才戲耍我,便是為了瞧我的真性情麽?”


  蒼駁收回手,不置與否,雖不像北行那般因強忍笑意而致整張臉顯得有些扭曲,但涼月也從他眼眸中讀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涼月見他這般情態,卻哪裏還生得下氣,驟然迎麵湊近,目光直直落入他眼中,將其深深凝視,相對半晌,涼月突然綻出一笑,“多謝公子幫我找回玉佩。”


  “世風日下,本朝風氣已經開明到這般地步了嗎?男女大防當是擺設了嗎?打情罵俏都不用看場合了嗎?”


  刺耳的聲音兀的打破此間頗有幾分繾綣情意的氣氛,涼月兩手一攥,恨不得立即將他的舌頭給連根拔出。


  涼月直起身子,“我非親自將這賊人送交官府。”


  毛賊取下腰間折扇,霍地展開,半遮其麵,正色道:“這可就不好玩了啊,上天賜給姑娘一張好樣貌,卻忘記賜姑娘一副好心腸。”


  涼月一記眼刀紮向他,“對待你這種人,不需要好心腸。”


  毛賊一隻手把玩著綴扇玉墜,“既如此,那還勞煩姑娘將孟某人背到官府去。”


  涼月冷哼,“長的這般猥瑣,想的倒是挺美。”


  毛賊拿開扇子,笑道:“姑娘說的這人,一定不是孟某,不是孟某自誇,在這萬聿城裏,樣貌比得上孟某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涼月頓覺一陣惡寒,“你是想自己走去官府,還是我給你脖子上係根繩子,一路拖過去?”


  北行好心提醒道:“涼月姑娘,此人目前應當自己走不過去。”


  涼月不解,“為何?”


  北行掩嘴一咳,“此人雙腿,已被公子打斷,傷筋動骨一百天……”


  “那就一百天之後我再走去官府,而現在,”毛賊麵色一變,優雅地將扇子一折折疊攏,插回腰間,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破口吼道:“你們還不趕快請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給我瞧瞧腿,我行走江湖就靠這雙腿了,可憐我這雙修長的腿。不就一塊破玉嗎?至於嗎?至於嗎?”說到後麵,已然帶了副哭腔。


  一想到蒼駁將他腿打斷的情形,涼月禁不住捧腹大笑,指著他,“你自作孽,不可活,你腿折了跟我毫無幹係,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進官府,親自看你下獄。”


  蒼駁坐在那裏,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一幕,意識有些遊離。


  他近來越發奇怪,連他自己都不甚明白,他那雙手曾沙場點兵,領軍打仗,也曾布劃戰局,揮動兵戈。


  而今日,他卻用這雙翻雲覆雨之手擒了個毫不起眼的小毛賊,當真是咄咄怪事,甚至頗有些可笑。


  蒼駁陡然站起,負袖往天井裏梅花盛開處走去。


  涼月本想跟隨,但又想到還有一個人需要親自處理,不然難雪今日之恥,複又收回腳,正打算叫人拿條繩子,卻剛好歸塵子撞了回來。


  “道長,救我。”毛賊一見到歸塵子,便似看到救命稻草,急忙向歸塵子呼救。


  歸塵子剛邁進歲暮樓,落了一身的雪尚未拍盡,便聽毛賊大呼,一時摸不著頭腦,“師妹,這位施主是?”


  涼月睥睨了毛賊一眼,“此人就是偷拿我玉佩的小毛賊。”


  歸塵子恍然大悟,合手道:“原來是毛賊施主,幸會幸會,。不過,”歸塵子將毛賊端詳了一番,“怎與師妹先前描述略有不同?”


  涼月登時甩他一記白眼,雙手橫抱,不做聲。


  毛賊瞬即挺直身子,“她如何說我的?”


  “約莫二十來歲,身長不過六尺,長相猥瑣至極,叫人看一眼便三天三夜食不下飯……”歸塵子將涼月的原話重複了一遍。


  毛賊頓時被氣得七竅生煙,嘴角抽搐的厲害,氣急敗壞地道:“猥瑣至極?三天三夜食不下飯?純屬胡扯。”抬手怒指涼月,開始血與淚的控訴:“道長,我一雙腿已經被她情郎打斷,動不能動,走不能走,要是再不請大夫來瞧,恐怕我後半生都要這樣癱著了。道長普渡眾生,慈悲為懷,一定要救救我這雙修長的腿。”


  毛賊聲淚俱下地慘嚎,成功勾起歸塵子的惻隱之心,隻聽歸塵子溫聲問道:“施主可知道錯了?”


  毛賊拚命點頭,淚光閃閃,“我已決計改過自新,等腿複原後就重新做人。”


  這般唬人的話,涼月半個字都不信,不耐煩地將其打斷:“他做不得數,你偷的是我的東西,又沒偷他的。我說要送你去官府,便誰也攔不住。”


  “師妹,上天有好生之德,毛賊施主方才已經立下誓言,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前塵往事,師妹應當就此作罷,方為慈悲……”歸塵子又開始喋喋不休。


  涼月大翻白眼,歸塵子卻渾然不覺,自顧自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


  “夠了。”涼月捂耳,“人就在這裏,你要救,那你便救,死活都不幹我事。”


  毛賊當即鬆了口氣,歸塵子慈祥一笑,“毛賊施主……”


  毛賊實在聽不慣歸塵子這般喚他,忙道:“道長,我有名姓。”


  歸塵子眉毛一挑,似有些詫異,“哦?敢問毛賊施主名姓。”


  毛賊霍地打開折扇,掩去半麵,故作矜持,“不怪,不怪,見怪不怪,山也不怪,水也不怪,好也不怪,壞也不怪,你也不怪,我也不怪。堂堂粉陀寨第七任寨主,孟不怪孟寨主是也。”


  孟寨主三字,說的尤為大聲。


  “哼!”涼月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涼月今日鬧了兩出笑話,且都當著蒼駁之麵,此時見蒼駁立於一樹紅梅下,趨步便欲上前,可剛邁出半隻腳,又立馬縮回,突然強烈的自尊心和羞恥心開始作祟,隻因今日不斷地在給他添麻煩,甚至以他未過門夫人的身份,在他朝中同僚麵前顏麵盡失,被十餘人興師動眾地執槍押去衙司亭坐了半日,最後還是他親自來提的人,這叫涼月甚覺無地自容。


  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邁出腿,走向他。


  “蒼駁。”涼月立在他身後,俯視地上被雪打落的梅花,想要說些什麽,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擠不出,索性閉聲。


  有的時候,其實無需太多言語,我知道你在身旁,而你也知道我在身旁,就已足夠。


  涼月未再言語,蒼駁亦未轉過頭來。


  任九天之下,雪飄萬裏。任百川之上,冰封千莖。


  任縹緲煙海,徒惹淒惶。任錦繡繁花,掩去容光。


  任那聚散浮生,清歌晚唱。任這紅塵三千界,不渡離殤。


  若卿伴吾身旁,一花一葉,一風一雪,皆為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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