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估鶠再次捕食的日子,終歸是到了。


  連日不休的雪,在第三日傍晚時分,終於見收。天空初放晴,卻已是黃昏。


  今日,注定將載入史書。


  城中風雨不透,以禁軍為首的十二兵營,連同六大衙司亭,以及各衙署巡捕,在萬聿城布下天羅地網。


  此次算得上是離秋國自開朝以來,畿輦警戒最為森嚴的一日,每個人都繃緊神經。將士們枕戈待旦,尤其分布在各處的弓箭手,自日頭開始西落時,便瞪直雙眼,引而不發。


  緊鎖大門的百姓也沒有片刻安心,無一不是提心吊膽,人人皆匍匐在地,祈求上蒼。


  有小孩的家裏,都將小孩牢牢看管,實在放不下心的,要麽將小孩塞入床底,要麽鎖進櫃箱,並再三告誡孩子,不許離開半步。


  而有繈褓之子的家中,父母則忍痛給嬰孩喂食輕量的蒙汗藥,隻為防止小孩的啼哭聲將估鶠引來。


  百姓不清楚那天夜裏突然襲擊萬聿城的大鳥究竟是何物,且之事發之後,為不引起過多恐慌,朝廷立即封鎖了消息,所以城中百姓在恐懼之外,也十分茫然無措。


  那天夜裏突如其來的殺戮,便是未親眼看見之人,都不禁聞之生怵,而這僅僅是估鶠的一次捕食而已。


  不知為何,眾人皆感覺今日的夕陽下沉之速極快,黑暗到來的腳步更是異乎尋常的迅急,似正趕往一場即將開席的盛宴。


  所有人都嚴陣以待,隻等黑暗驅走大地上最後一抹華光。


  歲暮樓裏,唯腿被夾了木板而致不能動彈的孟不怪躺在二樓房內,另外十餘人皆齊聚一樓堂中,均屏聲靜氣,以輕輕的敲擊聲為哨。


  夕陽留給大地的最後一絲光芒終於悄然而逝,無邊無際的黑暗正式登場,未知的危險也隨之默然來臨。


  整個世界陷入寂靜,不聞一絲風聲,當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時,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聲音本不大,但在眼下這萬籟俱寂、草木皆兵的處境裏,再小的聲音都能被無限放大。


  瞬息之間,堂內諸人皆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眼睛雖瞧不見,但耳朵卻因此靈敏異常,十幾雙耳朵都在搜尋聲音的來源,隻覺這聲音似乎越來越近,甚至感覺就在自己的腳下。


  片刻,正當所有人都將注意力凝聚於此之時,聲音突然沒了。


  又過了一會兒,當眾人以為聲音不會再出現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卻幽幽傳來一句:“涼月。”


  一派落針可聞的寂靜中,此音軟漫如絲,乍一聽,竟渾似地底下發出,叫在場之人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誰在叫我?”


  “是我,你師叔。”聲音傳出幾分虛弱之感。


  師叔?哪位師叔?涼月想了半晌,忽然憶起,不確定地問道:“饅頭?”


  “就是我,你師兄也在嗎?”饅頭吐氣如絲,仿佛每說一句話都要積攢好半晌氣力。


  歸塵子趕忙小聲應道:“師叔,弟子在。”


  饅頭又問:“夙師也在嗎?”


  “囉嗦,”涼月輕斥道:“大家都在,別挨個問了,你這兩日去哪裏了?怎的現在突然回來了?”


  “咳咳咳……”一陣猛咳之後,饅頭才繼續道:“打個燈成嗎?”


  話音一落,人群中不知是誰點了半截燭火,瞬間照亮立錐之地,眾人借光去看,卻未瞧見饅頭身影,涼月忙問道:“師叔,你在哪裏?”


  剛問出,便聽饅頭道:“咳咳咳……這位兄台,煩請你挪挪腳,你踩著我耳朵了,咳咳咳咳……”


  “哦哦,實在抱歉,在下並非有意。”


  一片暗影中,有人動了動,火光立馬移向那處,又往地上一照,果見一黑絨絨之物半躺在地上,一對耳朵耷拉著,毛色無光,身上雖無明顯傷口,但其周身卻黑氣縈繞,無半點精神氣兒。


  “師叔。”


  “師叔。”


  涼月和歸塵子立馬走近,蹲身查看。


  涼月當先出口:“師叔,你消失這兩日究竟去了何處?怎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饅頭有氣無力地搖搖頭,目光越過麵前二人,看向別處,似在搜尋著什麽,突然,眼睛一亮,“蒼公子,後虛劍醒了嗎?”


  坐在黑暗中的蒼駁紋絲不動,掌燈人立刻將燭火往前一湊,卻見他正闔目靠著椅背,似沉夢未醒,整個人現出難見的散態,幽微的燈火打在他如削的冷麵上,光影搖曳間,為其平添了一份玄虛莫測,而於其膝上橫置的後虛劍,與前日並無不同,仍是廢鐵一柄。


  饅頭的眸光瞬即黯下,“連後虛劍都派不上用場,恐怕今晚當真是凶多吉少。”


  眾人聞言,皆倒抽一口涼氣。


  涼月問道:“沒了後虛劍,就對付不了估鶠了?”


  歸塵子立馬解開背後的包袱,鋪在桌上,將裏麵的符紙和幾樣法器逐一取出,信誓旦旦地道:“諸位不必憂心,這些法器多為盤古開天辟地時出世,由先師親傳於貧道手裏。這麽些年,貧道雖早將驅使法器的咒語爛熟於胸,但因未到緊要時刻,故而從未施用過。降妖除魔乃貧道畢生之任,所以,”歸塵子霍地舉起一柄古舊的桃木劍,目光灼灼,大義凜然地道:“今夜就讓貧道來護眾生安平。”


  本是一句氣勢雄渾之辭,饅頭卻搖了搖手,緩緩道:“師侄,先收起來罷,用不上的。”


  “師叔,且讓弟子一搏。”歸塵子擎著桃木劍,一身浩氣蕩蕩。


  饅頭無力地看他一眼,“師侄,不瞞你說,這裏麵的一些法器,咳咳……是開觀之人從集市上……買來的。”


  手握木劍的歸塵子瞬間石化,表情如遭雷劈。


  而聚觀眾人的神情更是變幻莫測。


  涼月見他久不動作,遂而伸指往他肩頭一戳,“師……師兄,你還好罷?”


  “道長,”太微款款行來,寬慰道:“即便當真是盤古開天辟地時傳下的神器,也不見得就一定能對付估鶠,所以道長也不必因此掛懷。既是尊師親授,道長自當收好,且曆經數代相傳,不見得仍是當初的凡器俗品。”


  歸塵子緩緩放下木劍,一聲不吭地將法器一一收進包袱,神情甚是頹敗。


  饅頭語重心長地道:“師侄,你也莫要怪你師父,據我知,你師父也未曾施用過。”


  歸塵子又重新將包袱挎在身後,一絲不苟地係好,麵色平靜,“弟子並非責怪師父,隻是如今一件法器都用不上,等到估鶠來了,我們勢必將落於下風。”


  燈籠哆哆嗦嗦摸上耳朵,摸索一陣,從耳朵裏取出一物,遞給涼月。


  涼月接過一看,乃是一片毫不起眼的灰羽。


  “我這兩日一直在尋找估鶠蹤跡,原本想待其新建巢穴,便趁其不備,將之一網打盡。誰能想到,其停駐並無規則可循,而且不會在一處停留太久,一日要換好幾處地方,所以攻其巢穴顯然不可行。”饅頭說著,忽然停下,猛咳幾聲,複又緩緩道:“不過,估鶠群卻始終沒有離開萬聿城方圓之內。”


  饅頭瞥見涼月正一臉迷惑地看著他,遂而解釋道:“我周身黑氣,並非估鶠所致,是我自己散出的。大千世界,險象環生,沒個保命的伎倆怎麽成?”


  涼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饅頭帶回來的消息,是好,也是壞。


  好的是,萬聿城之外那些毫無防備之地暫時不會受到估鶠的攻擊。壞的是,估鶠今晚的目標極其明確,就是萬聿城。


  “那這是何物?”涼月撚著灰羽,問道。


  歸塵子沉聲道:“凰羽。”


  涼月聞言一驚,霍地抽出斷花翎,將二羽放在一起,隻相觸刹那,頓時滿堂生輝,驚地眾人愕然而觀。


  鳳凰翎相互交纏,徐徐升空,方還灰白的凰羽,眨眼間便若灼染瓊彩,斑斕奪目,隱約間,竟似有鳳凰於飛。


  “鳳凰,鳳凰……”一片靜默中,燈籠如見了稀奇的孩童般高聲驚呼。


  若說眾人先還懷疑是生了幻覺,經得燈籠驚嚷嚷一叫,便叫所有人都相信,他們的的確確在一片璀璨中,看到了鳳凰。


  這幕奇景,將在場之人看得如癡如醉,直待滿室華彩黯下,方才回神。


  涼月如獲至寶般捧著鳳凰翎,凝了片刻,才歎出八字:“神乎其神,妙不可言。”


  就在這時,靜謐的夜色下,忽然刮起一陣狂風,將懸在歲暮樓之頂的大銅鍾撞得“咚咚”直響,沉悶的響聲劈天裂地,似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好腥的風。”涼月驟然捂鼻,眉頭緊鎖成山。


  前天夜裏為涼月等人開門掌燈的管事老頭沉沉說道:“三日前的晚上,便是這樣的風,腥膻無比。”


  饅頭肅然道:“估鶠,來了。”


  話方落,一聲嘶嘯破空而來。


  管事老頭激動地道:“就是這個聲音,就是這個聲音……”


  堂中人紛紛握緊武器,摩拳擦掌,準備投入一場生死惡戰。


  “且慢。”一直默不作聲的北行忽然開口。


  眾人齊齊回頭,借著將熄未熄的燭光,看見蒼駁雙目仍閉,背貼椅靠,但右手已經搭在後虛劍上。


  “將軍,可是有異?”有人開始發問。


  此時此刻,堂裏人,除開涼月、太微、歸塵子三人,其餘人皆是營中兵士,全為保護蒼駁而來,幾位將領未得蒼駁下令,自不敢貿然行動,都在等他示下。


  蒼駁伸出手指,在桌麵寫下一字:弓。


  這個字,無疑是寫給北行看的,幽暗的燈光下,唯有距他最近的北行能從其姿勢裏看出所書何字,也隻有北行能立即會意。


  果然,北行眸色一驚,“沒有聽到放箭聲。”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默了片刻,確無拉弓發箭之聲。


  按照先前排布,在估鶠一出現時,隱在各處的弓箭手便開始發出第一箭,而現在,卻隻聽到估鶠此起彼伏的嘶鳴聲,以及撞鍾聲。


  正當眾人大惑不解時,外麵竟驟然響起斷斷續續的開門聲,再側耳細聽,仿佛除了歲暮樓,全城的門幾乎都在相繼打開。


  管事老頭一個箭步衝到門口,自門縫裏往外瞧去,頓時駭出一身冷汗,低聲呼道:“不好,全城百姓都開門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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