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一場打鬧下來,歲暮樓裏的景象幾乎跟入了一夥強盜無甚兩樣,椅子腿兒、碎瓷片兒,扔地滿地都是,便連天井裏的梅花樹都未能幸免,整樹嬌豔的花兒仿佛被颶風卷過,花瓣落了一地,隻留下一樹殘枝。


  而其中之一的罪魁禍首,這會兒正端著一壺茶,敲上隔壁的房門:“蒼駁,我進來了。”


  片刻,屋裏傳來兩聲不輕不重的叩擊。


  涼月一頓嬌喜,輕輕推開門,也學那些個大家閨秀的模樣,輕抿丹唇,低頭巧笑,但腳一抬一落,卻立馬變味兒。


  本想學閨中小姐們端莊優雅地走路,可她步子一邁,不說優雅,那扭腰肢兒的動作,歪七扭八,生硬至極,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仍歪歪扭扭地朝裏走去。


  孟不怪那會兒譏諷她的話,她是真真聽入了心間。


  為此,不僅去太微麵前走了無數圈,還特地回屋描了紅妝,嘴唇抹得跟剛喝完血一樣。


  她知道,人們都喜歡紅色,所以她著紅衣,上紅妝,以為如此便能被人喜歡。


  蒼駁本在寫字,眼角無意間瞟到她的動作,目光徐徐移過,隨後停筆。


  察覺到蒼駁的目光掃在自己身上,涼月立馬羞答答地低下頭,將食案放置一旁,一壁斟茶,一壁體貼地道:“蒼……夫君,寫了半個時辰,累了罷?這是妾身清早取梅上雪化水煮泡出的龍井,請夫君一品。”


  蒼駁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這位方才還差點將歲暮樓給拆了的人,不過一會兒功夫,卻似變成另外一個人,而且還喚他“夫君”,蒼駁眸色頓和,不禁一笑。


  一盞熱茶置於手邊,蒼駁卻擎杯不飲。


  涼月溫聲相詢:“夫君,可是嫌茶濃了?”


  蒼駁抬眸看她一眼,將茶盞放下,提筆於紙上寫下四字:濃淡相宜。


  “濃淡相宜。”涼月一字一頓地念出,仔細玩味字裏行間之意,想了好一會兒都不解其中,便問:“夫君所書何意?”


  蒼駁卻擱下筆,擎起輕霧飄然的暖杯,一飲而下。


  濃淡相宜,涼月委實解不出他話裏含義,為與其多多說話,她索性坐下,替自己也斟來一杯,似無意地問道:“公子,我們來萬聿城也有好幾日了,何時才回去?”


  蒼駁又提筆在紙上寫下:不喜這裏?


  涼月苦悶地搖搖頭,“我向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覺得還是莫空催好,安安靜靜,不會有人打擾。”涼月哪裏是自己不喜歡熱鬧,分明是因為蒼駁喜靜,她才這樣說。


  因為她常聽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已經打定主意要嫁他,那她就要喜歡他所喜之物。


  紙上又多了三字:“一個月。”


  涼月問道:“一個月?是說我們還要在這裏待一個月嗎?”


  蒼駁頷首。


  涼月瞬間轉喜,“隻要你也在這裏,便是一輩子,我也待地下去。”說完後,涼月冷不丁冒出一句:“蒼駁,你什麽時候娶我過門?”問得極其認真,也極其鄭重。


  這一次,蒼駁卻不再提筆。


  涼月不禁想起雀姑娘曾說過:“公子並不是個冷漠的孩子,隻是兩年前的那場變故,讓他從此關上心門。他本就擁有的不多,但他卻從不索求,他怕擁有過後的失去。如果從來不曾擁有,那便永遠也嚐不到失去的滋味,所以他才擇居在荒無人煙的香木林裏,建了莫空催。”


  說這句話時,雀姑娘還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道:“涼月,請你一定要對公子有耐心,他並非冰冷心腸。公子生來不會言語,世人無不惋惜赫赫有名的蒼夬將軍,卻得一啞兒。有人說是將軍殺孽太重,所以老天爺懲罰他。涼月,你信嗎?”


  當時,涼月一聽便立馬搖頭,“這種無稽之談若也有人信,那才真是愚不可及。”


  涼月還記得,雀姑娘聽完她的回答後,笑得很是欣慰。


  “蒼駁,”涼月突然握住他的手,透骨的冰冷瞬間自手心傳來,她目光沈定,“我會等你,等到你願意說娶我的那日。十年我也等,三十年我也等,一生一世我也等。等枯骨成沙,等大漠成澤,無論海角天涯,我都會等你。若你今生另娶她人,那我便等你來生。”


  蒼駁被她握著的手當下一顫,很難想象,以一人之力挽下狂瀾、救泱泱大國於危難之中、拒人於千裏之外、被百姓和敵人奉為戰神的大將軍,在一個女子麵前,竟會有難得一見的失措之舉。


  涼月一把扯下腰間玉佩,拍在桌上,擺出一副逼婚的架勢,鄭重其辭:“一年為期,若一年之後你願娶我,那便以玉佩為聘。若一年之後你仍不願娶我,那我便找你索回玉佩。”


  蒼駁拿起玉佩,以指腹輕輕摩挲,不拒,也不應。


  無疑,涼月的出現於蒼駁而言,是他這悄無聲息的漫漫人生裏一樁波濤洶湧的意外,將他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不成規矩。


  孤傲隻是他為掩飾自己內心的一種手段,這世上,沒有人不需要被愛。


  涼月離開不久,北行又敲門而入,進去後便略顯神秘地關上房門,並且帶來一截中指長短的空心牛骨。


  這牛骨,普通,卻又不普通,因為骨腔內裝了一道沉甸甸的密函。


  北行將密函取出交予蒼駁,蒼駁撚開密函,有三列小字。


  第一列是:臥崖,披棘,豈安乎?


  第二列是:南道生喬木,可休思。


  第三列是:西樓摘金烏,可烹之。


  “臥崖,披棘”,意指聖上處境。


  “南道生喬木”,當暗指城南,隻城南才有一片喬木林。


  而最後這句“西樓摘金烏”,城南有座鎖烏樓,鎖烏鎖烏,先摘,後鎖。


  金烏為日,鎖烏樓有個朝西的房間,名為不思歸,一日當中,唯日落時能承少時金燦燦的陽光,所以最後兩行連起來應當是:日落時,城南鎖烏樓,不思歸,見。


  北行點了一盞燈,放在蒼駁手旁,這道皇帝親筆的密函,在一星燈火中化為灰燼。


  此時已至未時,而冬日晝短,申時便開始夕落。


  北行熄了燈,將燭台移開,“公子,可要備車?”


  歲暮樓在北,鎖烏樓在南,若由好手來駕車,最快也得一盞茶功夫,蒼駁雖素來不喜乘車騎馬,但眼下為避人耳目,也隻能如此,遂而點點頭,北行隨即領諾退下。


  未時三刻,一輛平平無奇的馬車自歲暮樓後的一條僻巷駛出,駕車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翁。老翁雖身形瘦削,且個子不高,但精神矍鑠,馭起馬來遊刃有餘。


  車裏坐了兩人,一是蒼駁,二是北行。


  蒼駁閉目肅坐,後虛劍橫置腿上。


  北行從旁靜坐,不言一詞。


  夜幕將臨,萬聿城依舊熱鬧如初,仿佛數日前的血雨腥風隻是一場驚夢,活下來的人們很快便將悲痛化作對亡人的惦念,繼續著被打斷的生活。


  隻要還活著,傷口總有一日會結痂。


  上天在賦予每一個生命的同時,也給予了一份責任,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一份責任來到世上,而很多人都肩負著同一份責任,那就是好好活著。所以,即使有一日天地傾覆,但凡還有人能活下來,那就要好好地活下去,繼續創造新的生命,並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


  一盞茶功夫後,隨著車夫長籲一聲,馬車停在一幢兩層樓前。


  此樓僅歲暮樓一半大,但內裏裝飾卻比歲暮樓金碧輝煌地多。


  若說歲暮樓是以靜雅為調,那鎖烏樓便是富麗堂皇。


  除開裝飾,鎖烏樓與歲暮樓最大的不同之處還在於鎖烏樓裏美姬如雲,各色風情皆具,所以來鎖烏樓的客人,便是眼再挑的,都能尋到稱心的美姬。


  說鎖烏樓乃是天下男子魂夢之鄉,也絲毫不為過。


  但鎖烏樓可不是隻要出得起錢就能玩的,客人挑姑娘,姑娘也要挑客人,得雙方相中才成。倘若有人違了這規矩,那就要被不客氣地“請”出去,至於如何請,便要看姑娘的心情了。


  夕陽落上西樓,不思歸迎來一日中最明亮的時刻。


  蒼駁剛邁入鎖烏樓,便引來一堆紅衫綠羅的姑娘將他密密圍上一圈,馥鬱的脂粉香繞其身而芳,猶如置身萬花園裏,而比他先進入的北行卻被擠在萬花園之外。


  紅飛翠舞的姑娘們巧笑嫣然地圍著蒼駁打轉,皆不住誇讚:“好俊俏的哥哥,以前可從未見過,莫不是第一回來咱們鎖烏樓?”


  “真真兒是畫裏的人,哥哥可否說個名姓,好叫妹妹日日掛念。”


  “這下可完了,今日見了哥哥,再瞧其他人,都入不得眼了。”


  有位頭戴瑪瑙步搖的姑娘突然拔高調兒,嬌媚一笑,“今兒你們可都別跟我搶,若是這位哥哥,我一個子都不收。”


  有人則開始酸了:“你可罷了,小郎君一看便知喜的不是你那型兒,瞧你那狐媚子樣,小郎君哪裏能瞧得上你。”


  被譏諷的那位姑娘卻並不生氣,笑著還嘴:“湘姐姐,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哥哥從剛才進來,眼裏看的都是我,你說他喜是不喜?”


  千嬌百媚的姑娘們在蒼駁進來後看的是誰這個問題上爭論不休,絲毫不覺身旁負袖凝立之人眉宇間早已峰巒疊翠,眸色漸寒。


  不僅僅因為他不喜人靠近,更討厭被人觸碰,還有一個,就是那銷魂蝕骨的脂粉香直叫他生煩。


  人群外的北行怎麽也扒不開這層人障,說話又無人聽,更不好對一個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動粗,隻得在外麵幹著急。


  蒼駁寒氣逼人,背後握劍之手青筋突起,眼見就要發作,一道清越的聲音驀然響起:“姑娘們都散了,別擋著客官的路。”


  循著聲音望去,隻見朱漆樓梯上,一身著翠衫的姑娘正款款而來。


  翠衫姑娘朝著蒼駁恭敬行上一禮,“姑娘們不懂事,公子勿要怪罪,不思歸夕光已盛,公子且隨奴家來。”說完便打出個請的手勢。


  翠衫姑娘年紀雖不大,看上去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卻是鎖烏樓的掌事人,名為琨瑤。不管是鎖烏樓裏的姑娘小廝,還是進來的客人,都尊其一聲“琨瑤姑姑”。


  既然琨瑤姑姑都已發話,姑娘們再心有不甘,卻還是乖乖散了開去。


  少了膩人的脂粉香,蒼駁緊鎖的眉頭頓時一舒,起身往樓上行去。


  而一直被排於人群之外,大有解脫之感的北行也不做片刻逗留,立馬趨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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