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骨之疽

  琨瑤將蒼駁引至不思歸前,在房門處停下,垂首躬身,道:“爺已經在裏麵了,公子請進去罷。”


  “多謝琨瑤姑娘。”北行道過謝後立馬將門拉開,蒼駁隨即抬腳踏入,門在他身後緩緩關上。


  至始至終,琨瑤和北行都垂首視地,不曾往裏看去,這是規矩。


  此時的不思歸裏,夕陽滿鋪,落地金黃。


  鎖烏樓和歲暮樓,一樣,又不一樣。


  歲暮樓是官家產業,眾所周知。


  而鎖烏樓是當朝皇帝命人暗中開設,鮮有人曉,便是整個鎖烏樓,也僅琨瑤一人知曉此事,即便如此,琨瑤卻從未見過皇帝真容。


  鎖烏樓在京城開了兩年,但皇上來此的次數卻寥寥可數,回回皆白龍魚服出行,且所喬裝扮都大相徑庭。


  上一次喬成了頭戴帷帽的江湖俠客,上上次扮成了邋遢的花子。當然,其貼身隨行之人的裝扮皆與之相稱。


  這一次,皇上一行三人,其中倆人都扮成了頭戴大花的媒婆子。而皇上身邊武功最為高強的護衛葉兆,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硬生生被扮成個穿紅戴綠的小姑娘。


  葉兆向來話少,且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古板,但一身功夫了得,不在王嵬之下,乃是王嵬親自從一眾年輕的精兵強將中挑選而出,親自教習,而今青出於藍,一直擔著保護皇上安全的重任,皇帝每每常服出宮,葉兆必定相隨。


  房裏,同葉兆並立一旁,與皇上皆作媒婆子扮相之人乃是一直在皇上跟前伺候的貼身太監,亦是大內總管,刁公公。


  蒼駁半跪於前,抱拳行禮,坐於桌前的皇帝連忙抬手,“宮外無君臣,蒼卿快請起,這廂入座。”


  桌上四寶橫置,蒼駁與皇帝同桌而坐,刁公公提壺為其斟上一盞暖茶。


  免去不必要的寒暄,皇帝直切正題:“而今天災雖去,但人禍卻有蠢蠢之勢。蒼卿日前呈來的畫,叫人閱之心驚。近日裏,朕雖夜臥高枕,卻困心橫慮,輾轉反側。天下局勢初定,暗流深湧,便是臥榻之側,也不乏逐眈之目,如肉中之刺,尚不致命,但痛癢不疏。”


  蒼駁明曉聖意,提筆便書:清君側,誅外賊。


  此六字正中聖心,皇上滿意地點點頭。


  兩年前,外患初平之時,蒼駁便上書奏請皇帝,允其啟用身邊親信組成小宗使,欲查當年屬國起兵之事。


  皇帝閱帖後,當即批複四字:嚴查不殆。


  這兩年裏,蒼駁雖避世於林,但暗中一直在命小宗使深查當年之事。


  苗耒國、宣國,乃至東邊不及起兵的東淵國,三國皆俯首百年之久。


  北邊苗耒國,雖國土不廣,但物饒頗豐,是為魚米之鄉。其年年納貢,從不間斷。且離秋國征貢適量,並不曾聞民怨之聲。


  南邊宣國,風吹草低,牛羊成群,進貢之物以膘肥體壯的牲畜為主,尤其馬匹。眾所周知,宣國多出駿驍,而驪馬是為上等,其雙胯壯碩,鬃毛油亮,蹄間三尋,日行千裏,深得皇親貴胄喜愛。


  東邊東淵國,呈三麵環海之勢,人人善水,百姓以漁業為生,年年進貢多以海物珠珍為主。


  皇上剛繼位那年,東淵國為賀新帝登基,特遣使者來朝,奉上一串千年硨磲。一百零八顆硨磲,用蛟筋穿之,以血珊瑚為墜,價不可估。


  天下大統之業,必由強者為之。而那個強者,生於離秋立國之後的第三百年,一副金戈,征戰四方,一統三國,成下霸業。


  一百年裏,三國皆相安無事。


  而一百年後,三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起兵謀反,實在疑點重重。


  一無絕對勝算,二無常青之盟。


  若東邊驟然偃旗,同年起兵的苗耒、宣國無疑被懸於刀尖之上。故而,此三國之間是憑何建立的信任?難道就這般有把握對方一定出兵?

  真相撲朔,兩年來,蒼駁一直鍥而不舍地追查,他相信,此事定然不如表麵上看起來這麽簡單,背後肯定有更深層的原因。或者說,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不然,此三國,無論哪國也不敢冒著滅國之險來賭上這一局。


  在兩個月前,小宗使查上一位名叫王許的經商之人。


  王許雖在萬聿城經商十餘年,卻並非萬聿人士,且戶籍不明,年事不詳。讓小宗使注意上王許,是發現,王許同苗耒國、宣國有著密切往來,頻繁出入此二國,其名義上是商往,但實際卻與兩國官府有所聯結。


  其人有一妻二妾,但膝下無子,兩年前過世後,一身家業後繼無人。而前兩日,蒼駁去的那間廢屋,便是王許名下的其中一處田產。


  有些奇怪的是,王許似乎早料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所以便提早立下遺囑,將家業以正偏三分,留予三位夫人。唯獨那棟廢屋,王許留給了身後的自己,並囑咐三位夫人,在他死後,一定將其葬於廢屋旁的流蘇樹下,棺頭朝向日出之方,毋庸立碑,亦不必祭掃。


  此人此舉,不禁令人生疑,小宗使將廢屋裏裏外外翻找了一遍,卻並未發現可疑之物,隻得先將廢屋之事暫時擱置,轉而順著王許這條線往下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直到十日前,查上了當朝大理寺卿沈匕的頭上。


  沈匕乃正三品,朝之重臣,若無聖令,小宗使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此事一旦查起來,必定牽連甚廣,引發朝野震蕩。


  且此事一旦被沈匕察覺,不但打草驚蛇,他定然還會想盡辦法毀滅證據,或許未等到小宗使找到證據,反被其倒打一耙。


  要知道,大理寺卿主邢獄,最擅詈夷為蹠。所以,若無皇帝授命,且無憑無據,這位正三品大臣還當真動不得。


  若夫牆上那幅畫,或許是冥冥注定,實乃一個意外的發現。


  隻是不知,王許將這樣一幅機密暗藏之畫,隨意繪於來人皆可觀睹的牆上,到底是一時興起,還是另有深意。抑或是,過於自負?

  今日,蒼駁來此也是為兩件事。


  其一,問皇上求道旨意,批準繼續順著沈匕這條線查下去。


  其二,為估鶠之事。


  第一件事,原本早該請旨,隻是恰逢估鶠作亂,才不得不暫且擱下。如今估鶠之禍已去,也是時候將其提上桌案。


  而這第二件事,蒼駁另有打算。


  天下人皆知,巫蠱之術是為苗耒國之獨粹。上至王公,下至平民,皆奉之如神。若此時傳出發於離秋國都城的估鶠之亂乃巫術所致,即便不指明,也能引得天下人聯想到幾年前曾兵扣商陰的苗耒國。


  屆時,關於苗耒國用巫蠱之術禍亂萬聿的流言便會甚囂塵上。眾口鑠金,必將苗耒國推於風口浪尖之上。


  蒼駁心裏知道,即便是苗耒國最好的巫師,除非有神助,否則絕對驅使不了上古魔煞。


  而皇帝心裏亦很清楚,苗耒國在經曆兩年前那一場君亡之戰後,絕無膽子再敢作亂,至少不會如此明目張膽。但是,害怕戰亂的百姓卻不會相信。


  人們往往容易相信一隻羊會吃肉,卻很難相信一頭狼會食草。


  苗耒國新任國主性子怯弱,兩年前親眼看見蒼駁一路鐵蹄,逼至苗耒國王城,而其父便是在那個時候戰亡於城門之下。


  國不可一日無君,更何況是在戰時,老國主剛戰亡,眾臣子便紛紛擁老國主獨子繼位。


  本想著新任國主繼位後能撐起這兵敗如山的戰局,繼續領兵抵抗離秋國橫空出世的戰神蒼駁的攻打,可另眾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新任的苗耒國國主繼位後便立馬修書求和,且承諾永不再犯。


  正是因為這封降書,戰火才從苗耒國土地上逐漸熄滅。


  但是,其輔政大臣賊心不死,且不臣之心已久。蒼駁撤兵後,此人仍暗中集聚勢力,甚至諜布離秋,企圖範水模山,卷土重來,蓄勢一攻。


  如果此時將估鶠這條火撚子引到苗耒國身上,如此一來,那位怕事的年輕國主必定心急如焚,繼而差人詳查此事。


  而這個時候,離秋國皇帝則下令務必揪出作亂之人,趁機將久附於身的癬疥惡瘤連根拔除。


  等到內患一除,皇帝便立刻下旨召苗耒國國主入離秋,設宴款待,以慰其心,體現皇帝的仁慈與大度,並表示,相信苗耒國國主做不出此等傷害兩國和平與安定之事,不會聽信奸人惑言。


  宴席結束之後,皇帝再單獨召見新國主,以禮相待,以友相稱,並暗示其下之臣,久輔政事,卻不安於無虞之境,皇心甚憂,恐不利其日後親政,從而失心於百姓。


  這是蒼駁的策謀,持己刀,刺彼心,除癰疽,儆諸人,可謂是一箭三雕之計,而這儆的便是在螳螂身後的那隻黃雀——東淵國。


  皇上聞之,大喜,當場便讚此計甚妙。


  而對大理寺卿沈匕的追查,皇帝亦即刻親下禦令,不計一切後果,嚴查到底。


  附骨之疽,當除則除,片刻不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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