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涼月執鞭一指,“你就是琨瑤?”


  琨瑤笑如春山,“姑娘認得琨瑤?”


  看戲眾人一片嘩然,皆竊竊私語,“原來是女子,從未聽說有女子來鎖烏樓的。”


  涼月猛然一怔,“你說什麽?”


  琨瑤仍麵含淺笑,“若是男女都識辨不出,那琨瑤這掌事也算是白做了。”


  “喲!有人喬裝失敗了,哈哈哈哈,不愧是琨瑤姑姑,好眼力。”


  涼月不用目觀耳辨,都能知那道落井下石的聲音出自誰人之口。


  琨瑤朝孟不怪微微點了下頭,“公子過獎了。”


  “琨瑤姑娘不僅人漂亮,還知書達禮。有些人啊,難怪不被人喜歡。看看人琨瑤姑娘,再看看你自己,除非那男人眼瞎,否則一輩子也瞧不上你。”孟不怪非常清楚她的痛點,所以一逮到機會,便毫不留情地往她痛點上狠狠戳去。


  果不其然,涼月惱羞成怒,一鞭子揮向他,孟不怪正拄著的拐杖刹那斷成兩截,胳膊上陡然失力,好在其身手不凡,腿瘸之後,行動雖不如先前靈活,但也尚且自如,他驀然旋踵,一把抓住梯欄,才未使自己摔下去。


  站穩的孟不怪將手裏握的半截拐杖憤然一甩,指著涼月揚聲大罵:“賊婆子,發什麽酒瘋。”


  這會兒剪煙從房裏出來了,走到琨瑤麵前,附耳說了幾句,琨瑤點了點頭,剪煙便躬身退了下去。


  “鎖烏樓的規矩,二位不會不知。來者即是客,公子和姑娘既然認識,若之間有私人恩怨,琨瑤可以當個和事佬,為二位從中調解。但若是二位執意在我這鎖烏樓鬧下去,可就別怪琨瑤失了禮數,將二位請出去。”琨瑤雖是笑著,但辭氣已然淩厲起來。


  涼月擒鞭一揚,將眾人指了一圈,斷喝道:“我看誰敢。”


  琨瑤笑意立收,“姑娘是鐵了心是要在我鎖烏樓鬧事?”


  “大爺我惹是生非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是哪裏的奶娃娃。算你們倒黴,爺今天心情很不好,就缺人揍揍。哪個自認為能在爺手底下不缺胳膊不缺腿的,盡管放馬過來,爺挨個招呼。”涼月醉意迷眼,言辭裏的狠勁兒卻絲毫不減。


  “姑娘口氣不小。”琨瑤也不是怕事的主兒,在鎖烏樓裏,各色各樣的人都見識過,最不怕鬧事的,她麵色一凜,給眾護院遞了眼色,一幹人迅速退開,隻留琨瑤和涼月在廊上相持不下。


  孟不怪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擔心自己被殃及,連忙往後退兩步,嘴上卻起著哄:“琨瑤姑娘,千萬別手下留情,好好教訓她一頓,這賊婆子就是話喊得高,實則繡花枕頭一個,草包的很。”


  “找死。”涼月一鞭子揮去,“啪”地抽上木梯,梯欄應聲而斷。


  方才就已經先往後退開兩步的孟不怪自未被鞭子抽中,他一臉得意地挑釁道:“賊婆子,鞭子太短了,下回換條長的來。”


  涼月猛地將手裏的酒壺投向孟不怪的方向,但這酒壺卻沒落在孟不怪身上,而是砸在了孟不怪身旁的桌子上。


  坐在那桌的客人倏地從凳子上彈起,桌上的飯菜盡毀不說,連客人手上的酒杯都因這飛來橫禍一個沒擎穩,掉在地上,而一旁相陪的姑娘更是嚇得花容失色。


  見著客人受驚,作為鎖烏樓掌事人的琨瑤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任其胡鬧下去。


  琨瑤將手一抬,旁邊婢子立馬奉上一柄細劍,琨瑤反手擒上劍柄,厲色道:“我鎖烏樓打開門做生意,向來不願鬧事,但也絕對不怕。姑娘既然這般不聽勸,一意孤行,那琨瑤就不客氣了。”


  涼月揚鞭一揮,直逼琨瑤,“隻管放馬過來。”


  琨瑤足尖輕點,一躍而起,避開飛鞭,立上雕欄。


  首鞭陡然落空,涼月片刻不歇,步步緊逼,鞭影翻飛,旋罩琨瑤。


  鞭勢愈猛,鞭風愈勁,一直在避讓的琨瑤終是忍她不住,青眉輕擰,鋒芒漸顯,執劍一舞,一鞭一劍驀然相交,瞬息相纏。


  一人執鞭,一人握劍,互不相讓,兩相僵持。


  入喉的沉香子在一番打鬥下經由血脈快速遍及全身,眼前愈漸模糊,涼月往旁踉蹌了一步,當即破了陣勢,鞭劍立時分開。


  琨瑤眼見其狀,旋即收了劍勢,“姑娘醉酒,琨瑤若再繼續出招,難免有乘人之危之嫌。今日權當切磋,就此作罷。”


  涼月靠欄扶額,天地酩酊,隻覺頭重腳輕,往前一步,便能頹然倒地。


  琨瑤當然知道沉香子的厲害,她看向作壁上觀的孟不怪,笑著道:“這位公子,你既與這位姑娘相識,想必應當知其家住何處,可否勞煩公子將姑娘送回去?”


  孟不怪當即擺手回絕:“別介,我可不想跟賊婆子一路,萬一半道上發起瘋來,我這瘸子還不白白受她鞭子?況且,我還沒玩夠,豈有走之理?”


  孟不怪不肯,琨瑤自不去強求,轉身對身旁婢子吩咐道:“給姑娘收拾一間房,讓姑娘今晚在此歇下。”


  涼月尚未意識全迷,聽得琨瑤之言,忙道:“不……不用,我不要在這裏。”


  雖今日被涼月大鬧了一場,但琨瑤念在其女子身份,憂其安危,思慮之下還是開口勸道:“姑娘,沉香子非是尋常酒釀,其酒力雖緩,卻是鎖烏樓最烈的酒,你飲下這般多,一個時辰後,姑娘若未歸家,恐將席地而眠。”


  涼月執鞭的胳膊肘拄在雕欄上,另一隻手則往腰間摸去,迷迷之中,摸了好幾次,才觸及荷包,遂伸手進去,胡亂抓了把銀子,尚未掂價就隨手往前一拋,盡數扔向琨瑤,隨即轉身步至樓梯口,一飛而下。


  樓下看戲眾人紛紛讓道,涼月曳著鞭子,身形搖晃,步伐淩亂,歪歪倒倒地出了鎖烏樓。


  路上,燈火闌珊,偶有行人也是匆匆而過,不做片刻停留。


  涼月拖著沉重的步子,四麵望去,哪裏還分得清回去的方向。


  這會兒的她,看每條道都一樣,看每張窗都相同,她不知該往哪邊走,也不知要走多久,甚至不知要去往何方。


  望眼十方世界,竟無一方磚瓦屬於她,無一席之地可容她。


  酒意如洪水猛獸敲打著她的意識,她竟一步也邁不出,站在十字路口,似乎陷入一個無底深淵,哪一方都不是歸屬。


  涼月靠牆角而坐,偏頭看著旁邊窗裏透出的光,不知為何,竟叫她無比豔羨。


  琨瑤說的沒錯,沉香子酒力很緩,一點一點地消磨意誌,比一飲便醉的烈酒更折磨人。


  若是一下就醉了,那她還能舒坦地睡去,可偏偏給她留下一點清醒,讓她不至於立刻睡去,同時又予她莫大的空虛。世間萬般滋味,唯此種,最難熬。


  涼月背靠冰冷的牆壁,舉目望向寥寥星辰,幾顆相距甚遠的散星好似勾勒出一張熟悉的輪廓。


  馬鞭丟在一旁,她眼前愈漸模糊,恍惚間,竟似瞧得一抹白影正款步行來,涼月不由得牽唇而笑,“這酒啊,真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蒼駁。”她突兀地喚了一聲,那道白影陡然一停。


  涼月對著白影伸出手,雖看不清那廂模樣,但她卻莫名覺著熟悉,也不管那白影是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人,啟唇便對著白影大聲喊道:“蒼駁,你……你還我,你什麽時候才能還給我?”


  白影走到她身前,屈膝半蹲。


  她猛地眨了眨眼,費力想去看清,明明咫尺之距,卻始終模糊不明,頓覺煩躁不已,想也不想便揪住那人衣袖,似質問又似哀求地道:“你何時將心……將我的心還我?我就這麽一顆心,有血有肉的心,你卻霸道地把它拿走了,你還我,你快還我,我後悔了,不想給你了,不要給你了,碎掉也好,爛掉也罷,說什麽也不給了。”


  此時此刻的涼月,活像被人搶走寶貝的稚童。


  白影一言不發,隻是安靜地看著她。


  “蒼駁,你知道嗎?生出一顆有血有肉的心,對我來說,有多麽不易,比石頭開花還難。”一根纖白若玉雕之竹的手指狠狠戳中那方跳動,涼月凝眸而笑,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叫人心疼,“我這樣吝嗇的一個人,我的東西,從來……從來沒有人拿得去,可是……可是我卻想把我最為珍貴的心給你,我把它給了你,沒有一點猶豫地給了你,多麽希望你能收下,並珍惜。”


  涼月突然鬆開抓著他衣袖的手,頹敗地垂下頭,像風中飄搖的柳條,“我也隻有這個拿得出手了。可是嫌我的心不好,所以才去找別人?她們的心,都比我的好嗎?我的心,它不壞,它一點都不壞,它也是紅的,也和她們的一樣,紮上一刀,是會疼的……”


  終究,她明白自己是妖,從未有過半刻糊塗。


  “今天,我看到那個姑娘了,蒼駁,我……”涼月閉上眸子,牽出一抹蒼白無力的笑,頓了一頓,輕聲一歎,語氣異常平緩:“我覺著……我比不上她。”


  何其高傲的千年大妖,從來目中無人,但是現在,不過一個小小凡人,便輕易將她的高傲全盤擊潰。她獨自縮在那個冷冰冰的角落裏,兀自喃喃,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唇合齒接。


  沉香子的魅力就在於此,它不辛不辣,卻能一絲一絲吞噬你的清醒,一點一點掀開你的隱傷,叫你防不勝防,讓你避無可避。


  迷迷糊糊中,涼月似抱上一塊寒冰,刹那間,猶墜冰窟,冷地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意識仿佛跌進茫茫深海,而後緩緩往下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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