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酒醒之後,已是翌日晌午辰光。
涼月身心同時一醒,霍地翻坐起來,頭不暈不痛,卻一片空白。
“蹬蹬蹬”下了樓,管事老頭熱情地同她打招呼:“涼月姑娘,飯一會兒給你送上去嗎?”
涼月擺了擺手,“謝謝老叔叔,不用了,我不餓。”
管事老頭弓腰道:“好,好。”
涼月極目相尋,終於瞥見太微和燈籠正在樓下信步而行,太微似乎在教燈籠說話,而燈籠也學的極其認真。
“太微,太微。”涼月急急跑了過去,未及喘口氣便立馬問道:“我昨晚是怎麽回來的?”
太微淡然道:“蒼公子背你回來的。”
那個白影,涼月是記得的,她一臉頹喪地看著太微,愁道:“我昨晚也不知說了什麽,心裏總覺得非常不安。”
太微平靜地道:“聽孟公子說,你昨夜去鬧了鎖烏樓?”
涼月不遮不掩,直截了當地承認:“沒錯,我的確是去了。”
太微又道:“孟公子還說,你昨夜跟鎖烏樓裏的一個姑姑打了一架?”
涼月柳眉倒豎,“他怎麽不寫告示貼遍全城?”
“還用我寫告示?你昨晚大鬧鎖烏樓之事,今天一大早就傳開了。各種版本都有,你要不要聽聽?”孟不怪的聲音從後麵蹦了出來,涼月斜睨他一眼,“什麽版本?”
孟不怪往嘴裏丟了顆花生米,邊嚼邊道:“不過,跟你沒多大關係,主要是你那位情郎,蒼公子。”
涼月立馬來了精神,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冤家對頭,連忙追問:“我去鎖烏樓,跟蒼駁有何幹係?”
孟不怪換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揶揄道:“蒼公子昨晚一路將你背回來,你說有無幹係?”
涼月抿了抿嘴,表情有些古怪。
孟不怪繼續道:“現在坊間都傳蒼公子好男風,自打上回他有如神助地滅了估鶠之後,萬聿城大半人都認得他。昨晚很多人在路上看到他背了一男子,而且那男子還對蒼公子,”孟不怪突然打住,獰笑道:“左撫右摩,一雙手極不規矩。”
“你……你少信口雌黃,我何曾如此過?”涼月昨晚醉生夢死,哪裏還記得做過什麽,想反駁,卻覺心虛,她知道自己德行,對蒼駁左撫右摩,也並非完全不可能之事。
孟不怪嘴角一挑,“他此時就在樓上,你去問問便知。”
涼月平聲第一次生了退縮之心,她低垂著頭,看著腳下的青石板,用力地去回憶昨夜發生的林林總總,隻記得有一道白影一直在自己身旁,而她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話,眼下卻是一句也記不起,而之後發生的事更是印象全無。
太微忙出聲安慰:“涼月,事情既已發生,說什麽也是徒勞,索性就不去想了,日後少沾酒便是。”
涼月這廂正因昨夜之事焦頭爛額,卻聽燈籠突然歡喜地嚷道:“涼涼月,舉世無雙蒼駁將軍他夫人。”
涼月當場驚住,似沒聽清,愕然問道:“燈籠你在說什麽?”
太微咳了兩聲,“你昨夜一回來便教燈籠說了這句。”
孟不怪陰陽怪氣地道:“嘖,也不害臊,我都替你覺得丟人。”
“我……我當真這樣說了?”雪麵上驟然升起一抹飛霞,連說話都變得不大利。
太微鄭重點頭,“是這樣。”
“舉世無雙蒼駁將軍他夫人,舉世無雙蒼駁將軍他夫人……”燈籠以為這樣能哄得涼月高興,便越喊越來勁,越喊越大聲,以至於整個歲暮樓都能聽到這讓她無地自容的聲音。
涼月連忙捂上燈籠的嘴,“噓!別喊了。”
“哈哈哈哈……”孟不怪當即捧腹大笑,“孟某人長見識了,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賊婆子,你可真是一朵與眾不同的……奇葩……”末了,又是一通毫不掩飾的爆笑。
涼月瞬間臊紅了臉,沒留意鬆開了捂在燈籠嘴上的手,誰知剛一放,燈籠又開始歡歡喜喜地喊了起來:“舉世無雙蒼駁將軍他夫人,舉世無雙蒼駁將軍他夫人……”
燈籠以為涼月捂它嘴是在同它玩耍,所以喊地尤為歡樂,涼月又一把捏住它的嘴,求也似的道:“小祖宗,求你別喊了,消停會兒成麽?”
直到燈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才心懷忐忑地將它放開。
“哈哈哈哈……笑……笑死人了……”孟不怪早已笑得前俯後仰,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了。
太微強屏著笑意,“涼月,並非大事,不用往心裏去。”
涼月卻愁眉不展,不經意一轉眸,忽而瞥見這兩日在歲暮樓唱曲兒的姑娘,涼月立馬正了顏色,裝作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眼睛望向別處。
本以為那位女子隻是路過,豈料她竟朝這邊走來,又欠了欠身,“涼月姑娘,太微姑娘,”又朝向孟不怪,“孟公子。”
孟不怪也立馬收起大笑之態,彬彬有禮地道:“妘婔姑娘,近日可好?”
“謝孟公子掛心,妘婔一切安好。”妘婔著一件淡青長袍,繡梨花壓枝,簡單的隨雲髻上別一支玉梨釵,圓潤似珠的兩粒耳垂分別墜翡翠耳環一隻。
時近立春,已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寒冷,但妘婔卻仍著披風,懷裏始終抱著一隻湯媼。其容顏蒼白,唇無血色,行動如弱柳扶風,加之一身素淡,所以顯得整個人淡雅如蘭。
“妘婔姑娘怎不在房中歇息?”孟不怪難得如此正經,渾不似平素那個吊兒郎當、尖酸刻薄的浪蕩小子。
妘婔執一方素巾,掩唇輕咳,而後將素巾攏進袖中,柔柔一笑,“總在房裏也覺得有些悶,便出來走走。”
孟不怪連忙送上關心:“避著風,以免著了涼。”
妘婔笑之嬌嫮,“妘婔記得了。”
涼月正為昨夜一事鬱悶至極,與妘婔又不識,剛打算走,便聽妘婔道:“原來涼月姑娘便是蒼夫人,先前雖見過,卻是不知,妘婔失禮了。”
妘婔雖著棉袍,卻也難掩其身段婀娜,煞有嬛嬛一嫋楚宮腰之姿。
涼月幹幹一笑,訕訕地道:“妘婔姑娘快別這麽說,我……我尚未過門,所以暫時還算不得是蒼夫人。”
“涼月姑娘和蒼將軍珠聯璧合,昨夜見將軍抱姑娘回來,若非知曉其將軍身份,當以為二位乃感情甚篤的尋常夫妻,隻叫旁人豔羨。”
妘婔一席話叫涼月心花怒放,尤其那句“尋常夫妻”,聽得涼月耳朵裏都似抹了蜜,恨不得拉著妘婔讓其再說一次。
於涼月而言,世間最美滿之事,莫過於和蒼駁成為一對尋常夫妻。
“舉世無雙蒼駁將軍他夫人。”燈籠見涼月麵露喜色,以為她又像昨晚那般,想聽它喚她為自己新改的稱呼,忙扯開嗓子喊了出來。
涼月尚沉浸在妘婔那句話中,卻聽燈籠當著外人喊了一嗓子,瞬覺尷尬無比,一把捉了燈籠嘴巴,慌忙解釋:“不是我教的。”
半晌未置一詞的太微終於忍不住別開了頭,身子輕輕發抖。
妘婔笑若和風,“並未喊錯。”
涼月幹咳兩聲,訕訕地道:“讓姑娘見笑了。”
孟不怪立時抓著她的話頭嘲道:“你也知道丟人了,昨晚教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起勁兒的很呢。”
涼月臉子一甩,“要你管,多事。”而後轉向妘婔,“妘婔姑娘,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不奉陪了。”
妘婔點頭示禮,“涼月姑娘請便。”
蒼駁房外,涼月踟躕不前,手在門上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卻始終沒有叩上。
如是過了半晌,房門突然由內打開,蒼駁立在門內,波瀾不驚地看著她。
涼月一瞬間避無可避,隻得移步上前,“蒼駁,我……那個……”眼神閃爍,言語吞吐。
蒼駁返身回座,繼續翻看麵前未閱完之書。
涼月隨後邁入,在他旁邊坐下,猶疑片刻,不知當不當問,但她又急切想要知道昨晚發生了何事,躲躲閃閃始終不是辦法,衡量一番,幹脆大方問出:“聽說昨晚是你背我回來的?”
蒼駁眼目不抬,隻點了點頭。
涼月繼續問道:“你怎知我在那裏?是不是孟不怪告訴你的?”
蒼駁搖頭。
“算了,這不重要,我其實想問的是,我……我昨晚可有對你……”左撫右摩四個字卡在涼月的喉嚨裏,叫她怎麽也說不出口。
蒼駁抬眸看她,目露問詢之色。
被他這麽一看,涼月心神一慌,當下避其目光,隨意看向一處,故意咳了兩聲,以掩其窘態,“我昨晚可有……輕薄於你?”最後一句,聲如蚊呐。
終於問出,涼月偷偷瞥向他,卻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這眼神,直看得涼月心裏發毛,忐忑片刻,方見他搖了搖頭。
涼月當時舒了口氣,心中將孟不怪祖宗十八代都暗罵了一遍,方正經八百地道:“我涼月雖比不得名門閨秀,但自小受雙親教誨,也算知書達禮,秀外慧中,怎會行這般唐突無禮之事,實在荒謬至極。”
涼月心情稍愉,又問:“那我昨晚可有說些什麽嗎?”
蒼駁眸光一轉,掠過她麵容,捕捉著她臉上每一個細小的變化,繼而點頭。
涼月心一緊,低聲問道:“說什麽了?”
蒼駁提筆在紙上寫下二字:還你。
涼月不解:“還我?還什麽?”
蒼駁又落筆一字:心。
涼月斬釘截鐵地辯白:“不是,你一定聽錯了,我說的絕對不是心,應該說的是……是……”腦中瘋狂搜尋著一個合適的字,念頭一閃,欣喜道:“金,對,就是金。”又生怕蒼駁不信,開始生拉硬扯:“近來囊中羞澀,我昨晚應當是想問你借些銀子。”
蒼駁又在紙上落下兩字:金?銀?
也不管他信是不信,涼月一口咬定:“金,銀皆為錢,我昨日飲了酒,吐詞不清,反正,總而言之,就是問你借錢的意思。”
幽邃的漆眸隱約浮現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隨後又寫下兩字:幾多?
涼月隨口一說:“十兩。”
蒼駁輕輕點頭。
這句總算蒙混過去,涼月又試探地問:“除此之外,我還有說別的麽?”
蒼駁搖頭。
思及燈籠方才的大呼小叫,涼月摸了摸鼻尖,神色變得極不自然,“我昨晚意識不清,非是故意叫燈籠這樣喊的,我會慢慢給它糾正過來。”
“昨夜之事,”一想到自己給蒼駁帶來的流言蜚語,涼月就懊惱無比,輕歎一聲,“我很抱歉,我並非有意讓你為難,我也不知道你會去找我,不然我肯定不穿男裝,平白叫人誤會。”
蒼駁未再繼續提筆,隻捧書翻看。
屋子裏突然安靜下來,耳邊隻聞細碎的翻書聲。
涼月想說些什麽來打破此時仿若凝滯的氣氛,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說什麽合適,眼睛瞄到桌上的小銅爐,和裏麵燒紅的銀碳,遂而忍不住問道:“你每看完一本書便會燒掉,這是為何?”
蒼駁未抬頭,而是用手指在腦袋上點了點。
涼月了然,他自小聰慧過人,與太微一樣,過目不忘。
涼月“哦”了一聲,氣氛又回到方才,百無聊賴之際,驀然瞥到多寶閣上一副紋秤,眼睛一亮,道:“我們許久未下棋了,你同我走一盤可好?”
蒼駁放下手中書,微微頷首。
涼月欣然將紋秤擺上桌,同往常一樣,她執白先行。
蒼駁的棋藝早已登峰造極,且棋法深不可測,捉摸不定。
自詡難逢敵手的涼月每每同他對弈時也不得不深思熟慮,片刻不敢大意,隻因稍不留神,她便渾然不覺地落入其早已設好的圈套之中,且無從破解。
在他麵前,她從來都是潰不成軍。
他似一方無瑕白璧,即使天生失語,仍絲毫不掩其輝芒萬丈。
他有一雙翻雲之手,縱然杜門晦跡,卻半分不礙其弈江山局。
太微曾說:“蒼駁,就像是逐日山巔上的一道風。”
逐日山,地之首,其高兩千八百餘丈,下臨無地,無路可攀。
那時,涼月脫口就是一番豪情壯言:“那正好,我乃七篁竹,極寒極熱之地,深海之底,荒漠之心,我皆能生根,便是他去九天銀河,我都要想辦法攀上一攀。我和他,相配的很。”
豪情從未削減半分,隻是這次他莫名上了鎖烏樓,叫心眼小如針尖的她,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輕易邁過這道坎。
她隻是隱忍了下來,不過她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心中已將此事牢牢記下,日後必然要再翻出來問個究竟。
直到自鎖烏樓醉酒那晚的兩日後,了無睡意的涼月坐在屋頂上,看到蒼駁房內走出來一個人,那個時候,她生平第一次對一個人生出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