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詢
月光穿透莽莽綠海，照亮了利亞娜和雷恩斯所立之處的巨木根柢，讓他們在對方眼裏變得更加清晰。
看見利亞娜眼中的困惑，雷恩斯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恍然。
這次，他待自己把腦中的紛亂思緒理清，才重新小心翼翼地開口。
“高登小姐，我這次來，是想道歉。”
他放在身側的雙手蜷縮，又鬆開。
“當時的我的確想退還禮物，但現在，我很後悔。我忽略了這種行為可能對你造成的傷害，也忽略了讚恩行為的偏激。”
他頓了頓，低聲道，“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希望你能聽見我的歉意。”
“……”雷恩斯的話卻讓利亞娜再度陷入彷徨和疑惑，甚至大腦深處又傳來了刺痛。
她料想了雷恩斯的許多可能的表現，卻從未想到，他會因為這件事向她道歉。
在前世，除了發生下巫族那件大事時,雷恩斯公事公辦地向她說過一句“對不起”，其他時刻，發生任何事，雷恩斯都未曾對她道過歉。
說實話，退還禮物，比起前世後來的那些糟心事，還真隻算得上小事一樁。現在，雷恩斯因為這件事向她道歉？
利亞娜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受，有微末的怒意，更多的卻是帶著些驚懼的不解。她甚至想脫口問一句：“雷恩斯·德威爾，你究竟怎麽回事？”
但她終究忍住了。
“德威爾先生。”
她抬起頭，保持著先前懵懂的語氣和不解的眼神，“恕我實在無法明白您的邏輯。您上午才退還了我的所有禮物，晚上便獨自來找我道歉。抱歉，我感覺……這很荒謬。這像是，在玩弄我。”
她本意隻想指出自己的不解，並繼續套出雷恩斯的話。然而，當說完“玩弄”這個詞，利亞娜那本因為驚懼而壓抑著怒意和恨意，後知後覺地從大腦深處漫了上來。
是啊，前世的雷恩斯，就是在玩弄她，玩弄到讓她死去。
有一瞬間，利亞娜隻想立刻趕走麵前這個偽君子。但為了得到更多訊息，她用理智克製了自己的衝動。
她接著向前走了一步，繼續詢問。
“德威爾先生，如果有什麽不能說出口的事，您都可以直接告訴我。”
利亞娜循循善誘，“我明白，最近上下院關係緊張，學會那邊想作出調節。那麽，是否是學會中哪位閣下勸說您來的？如果是這樣，您大可不必違心地來這一趟。”
“……”聽見利亞娜的話，雷恩斯也愣住了。
這分明又和過去不一樣。利亞娜怎麽會這樣想？
“不。”腦中思緒翻滾，麵上的他幹淨利落地道，“不，是我自己真心想來的。”
他的目光黏在利亞娜臉上，而利亞娜迎著他滾燙的目光，也開始端詳雷恩斯的臉。
……問了大半天，什麽也沒試探出來。他說他自己想來，怎麽可能？
然而，如果是旁人操控雷恩斯來這裏，卻也無法改變他的主觀意誌。
利亞娜突然想到了一個自己之前都沒想到的可能……難道重生真的是隨機，這個世界和她過去的世界存在客觀的不同？
但饒是如此，也無法解釋雷恩斯現在的變化。
如今，她唯一做出與前世不同的舉止就是與讚恩的口角和沒有再繼續出現糾纏，難道這反而引起了他對她的興趣？
這個觀點實在過於牽強，但利亞娜想到這裏，突然覺得惡心和膈應。
——無論是什麽原因換來了雷恩斯的“真心想來”，但想到前世她夢寐以求的雷恩斯的興趣，這一世以莫名其妙的原因輕而易舉的應驗，她感到憋悶，感到惡心。
突然間，她連對著雷恩斯試探的耐心都沒有了。
“雷恩斯·德威爾，”利亞娜收回了目光, 低頭道，“你走吧。”
“你這樣的行為，隻會讓我失去對你還餘下不多的敬意。”
“……什麽？”雷恩斯睜大眼睛。
他的目光依舊膠著在利亞娜臉上，而利亞娜複抬頭時，眼裏結著冰，令雷恩斯心頭一凜。
不再用之前謹慎的語氣，利亞娜麵色蒼白，疾言厲色。
“你在玩弄我嗎？我以為，你與上院那群養尊處優的二世祖一樣，不會做忽冷忽熱的事。”
“……玩弄？”雷恩斯不自覺地尾音發顫。
他實在不明白利亞娜怎麽會這樣想？
就在他要提出質詢時，卻見對麵的利亞娜扭頭便走，雷恩斯來不及思考其他，上前一步，一把便拉住了利亞娜的手。
但迎來的，卻是利亞娜難以置信的眼神。
“利亞娜，你聽著，我沒打算對你忽冷忽熱。”
雷恩斯突然覺得心中煩悶，但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頓了頓，字斟句酌地道，“我從不會做忽冷忽熱這種事。現在不會，未來也不會。望你不要誤會我。”
他語氣懇切，目光誠摯。
而在聽見雷恩斯這句話後，利亞娜突覺一口火氣蔓延心頭。
……從不做忽冷忽熱這種事？？那前世，在神院時、在北境時，你一直對我做的又算什麽？？
先前壓抑的恨意再度燃起，利亞娜險些破功。
但一番權衡後，冷靜再度占據上風。利亞娜凝注著雷恩斯的眼睛，她打算再試最後一次。
“那麽，雷恩斯·德威爾，你告訴我，是什麽讓你轉變？”
利亞娜咬唇，再次采用那種懵懂不解的語氣，“你知道嗎？你今天來，做的這一切，真的令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這不是你。”
不想，對麵的雷恩斯沉默了幾秒後，卻沒回答她的問題。
他目光深邃，言語似乎是經過斟酌：“利亞娜，那你告訴我，是什麽讓你改變了對我的態度？你明明之前對我……”
說到此處，他沒有再說下去。
半晌後，他抿了抿唇，才繼續道：“你之前對我也不是這樣的。僅是因為退還禮物這件事？”
……僅是？利亞娜再次被雷恩斯的話驚到了。
無論他是以什麽莫名的理由轉變，但他……是怎麽做到冠冕堂皇地說出這種話？
她心中冷笑，難道前世，雷恩斯這個人，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把她對他的耐心和忍讓當作理所當然？
本用試探之心壓抑著各種麵對雷恩斯的不適，但這時，她的所有耐性都瞬間煙消雲散。
“難道這件事，還不夠？？”利亞娜瞪大眼睛，冷聲道，“德威爾先生，你究竟把我當什麽？！任人隨意踐踏真心、都無所謂的傻瓜？！”
雷恩斯的手僵住。而利亞娜猛地抽回了被他拿住的手，不再看他一眼，扭頭攀回了巨木上。
“砰”地一聲，利亞娜關上了門。貼著內壁，她長籲一口氣。
遠離雷恩斯，那種令她崩潰的窒息感才徹底離她而去。
“利亞娜……”
立於樹下，雷恩斯追了一步，腳卻最終停下。他怔忪地望著利亞娜的背影消失在視線。
一切似乎再次靜止了，雷恩斯再度陷入茫然和不解。但一切靜止卻突然被他身後傳來的一道爽利女聲打破。
“利亞娜，你那邊在吵什麽，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我在調整作息，要早休息……”
雷恩斯回頭，看見他身後那棵樹的樹幹上站著一個褐卷發、灰眼睛的矮個子女生，臉蛋像蘋果一般圓圓的，正雙手叉腰瞪視著他這方。
而在他回頭的那一瞬間對方的嗬斥聲停止了。一秒後，她的聲音猛地變調：
“哦，我的神啊……德威爾閣下！”
這個女生差點從樹幹上掉下來。
這一出令雷恩斯的思緒從恍然中回歸現實，他看向那個女生，一眼便認出了她。
羅妮·巴頓。雷恩斯還記得，這個女生是利亞娜在神院時最好的朋友之一，特點是脾氣不大好。
與樹上的羅妮震驚看著他的羅妮對視一眼後，雷恩斯朝她小幅度地點頭了下頭，表示致意，隨後一句古語，他召出獅鷲，轉眼間振翅離開了圖蒙林地。
他離開得極快，伏在樹幹上、驚魂未定的羅妮·巴頓甚至懷疑剛才是自己的錯覺。
她揉了揉眼睛，嘴裏碎碎念道：
“哦，我的天哪，我是不是眼花了……剛才是德威爾閣下？不，我不睡了，我現在就要在聯結上問利亞娜！”
幹淨利落地起身，她衝回了寢居。
……
盤旋在千聖城上空，雷恩斯並沒有立刻飛回神院。
迎著晚風，他臉色鐵青，雙手嵌入握住的韁繩，迸發血色，卻毫無知覺。
他正力圖讓自己的頭腦保持清晰。
……為什麽？
為什麽今晚利亞娜會是這個反應？
為什麽重生回來，一切都變了？
雷恩斯努力讓自己紛亂的思緒再複條理。但從剛才他離開，一個猜想隱約在他腦中浮起，揮之不去，那便是：
難道利亞娜重生了，也帶著過去的記憶，才對他這麽冷淡？
不知怎地，看著利亞娜作出一係列的反應，他隱約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但無法確定，剛才既有地方像，也有地方不像。
但僅是想到這個念頭，便似有陰影蔓延他的腦海，令他身心徹寒。
因此，在利亞娜離開後，他沒有再留下。
他急於去確認這件事的真偽！
下定決心，雷恩斯俯身，用古語在獅鷲耳旁道出一個地名。
獅鷲展翅側身，如閃電般朝千聖城，另一個方向掠去。
天空中的夜風劇烈，淩亂了雷恩斯的黑發，但他目光沉如深淵，依舊在思索剛才的觀點。
“但這不應該。”
雷恩斯訥訥念道，“按當時那位存在告訴我的，利亞娜，不應該帶有過去的記憶。”
他強迫自己冷靜。而一個新的念頭，卻在這時，再度出現在了他的腦中。
——難道是他重生後的世界和從前的世界，因為時間線的錯置，而產生了客觀不同？
這種不同，比如利亞娜的性格和心理狀況。
因此，前世的她遇冷後選擇繼續追求；而這一世，她雖然沒有前世的記憶，但由於這些差異，麵對退還禮物這樣的事，她徹底傷心，選擇退避三舍。
“……”雷恩斯沉默。因為他覺得這個解釋，比上一個觀點更可信。
“也許正是這樣。”他想，“前世的她心如磐石，但我不該把這當作理所當然。被當眾退還禮物，的確夠大多數正常人退卻了。”
但是不是到底這樣……還有待他最後確認。
思緒電轉間，獅鷲繼續疾行。
不一時，一片茂密的林地出現在了雷恩斯的眼前。不同於圖蒙林地的青翠，這片茂密的綠海盡顯滄桑，巨木在肅穆中伸展，像是古神的遺跡。
而在綠海中央，有一棵巨大參天的樹，與周圍一切都格格不入。它沒有樹枝，僅有龐大的樹幹上掛著寥寥無幾的綠葉，但它卻稱不上枯樹，強壯夯實的軀幹充滿了生命力，稀少的綠葉卻青翠欲滴，盡顯奇異。
神院，稱這棵樹為神跡。
而這棵樹，被周邊居住的宗族奉為信仰。下巫族，便是其中之一。
獅鷲在參天樹幹前降落，雷恩斯躍下，看見其露於地麵的巨大樹根上，正流轉著白芒的結界。
沒有任何遲疑，雷恩斯一腳踩了過去，結界也毫無阻攔、順利地令他通過。
在巨木前，是一方石台。雷恩斯沉默了一秒，他按住食指上的石戒，一片綠葉隨之漂浮在了石台上。
雷恩斯跪下。
“自然的意誌，下巫的守護者，您的信徒向您表達無上的敬意。”
“在您把我送回源頭前，您給了我詢問三個問題的機會，現在我想向您詢問第一個問題。”
隨他話音落，那片綠葉泛起了白芒，空靈卻蒼茫。
而雷恩斯虔誠低頭，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感謝您的回應。我現在想詢問的是，現在這個世界，是否與我過去的世界存在客觀不同？”
在他這句話說完後，眼前的綠葉像是被未知的力量擊碎，散成了點點銀白色的光芒，隨後，這些光芒組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單詞。
“存在。”
雷恩斯的瞳孔猛然一縮。
“真的是這樣。”他想。
……
與此同時，波萊峽穀。
坐落於南北境交界處，這個峽穀地形嶙峋，一眼望去，一片幽深。不過身在極遠處，便能其中未知生物發出的恐怖聲響。
而在峽穀深處，有一洞窟。
洞窟再往裏走，是一塚立著無名木碑的墳墓。
砰！
卻聽一聲巨響，一隻蒼白的手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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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小雷，接近真相後卻因為一念之差問岔問題成功跑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