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4
0004 林黛玉淚灑東配殿,君王心厭起春華門
黛玉頭發發麻,後背泛出密密麻麻的顫栗感,手和腳軟得不知道往哪裏擺。她自知僭越,卻不敢解釋也不能求饒,隻能抱著小郡主屈膝跪倒在地。
那道石青色的身影慢慢走近了,烏緞底繡祥雲紋的風靴一點點放大變近,帶著不容忽視的腳步聲來到她眼前。
奶媽子吃完了補湯過來,見此情景,一時束手束腳地不知如何是好,心裏發慌,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帝聽見動靜,施舍她一眼,擺了擺手:“抱郡主下去。”
“是,是……”奶媽子膝行過來,把小郡主接過去抱進懷裏,悄無聲息地退進配殿裏。
她極有眼色,退進去了就緊閉門窗,隻當自己和小郡主不在這裏,是兩個透明的人。
三月的天乍暖還涼,黛玉隔著輕薄春裙跪在地麵,不多時膝頭就又麻又涼地疼起來。初時是酸,到了後頭就變成不可忽視的痛。像是有人拿著針在上麵來回刮肉,也像貓伸長爪子撓出的疼。
“你起來。”
他終於肯開口放恩許她起來,她忍著羞惱和恥辱起身。未料跪得太久,一動彈就痛麻交加,不由自主踉蹌著往前跌。跟前就是磚地,黛玉心知這一跌必不能躲過了,唯有緊閉雙眼,雙手捂住臉,好歹別跌破相……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臂膀橫到身前,不費吹灰之力,攔腰將她接住。
春衫薄,幾乎是站穩的一瞬間,她就感知到腰前的臂膀有力且硬氣。頭一回離陌生男子這樣近,不由麵紅耳赤,連帶著耳垂也一並紅了。皇帝居高臨下瞧過去,隱隱覺得像兩顆紅寶石。想必極燙,他心中升起一個荒唐的想法,竟想伸手去摸一摸。
她羞惱得說不出話,後退一步。手臂落空,皇帝瞬間腦海清明。收手負到身後,左手垂在身側,食指搭在扳指上摩挲。
“林家的家風,朕今日見識了。”
那樣漠然冷淡的聲音,卻有千斤重的力道,沉沉砸在她頭頂,砸得她慌不擇路,手足無措地抬頭看過去。
皇帝的意思是說她不穩重,連帶著林家的門風都叫她辱沒了?
“我是無心,並非有意……”她強撐著解釋,皇帝沒看她,越過她將目光投向院落。
陽光細碎輕密地映過來,將零散的金光投入他眼中,為這雙桃花眼鍍上柔澤潤和的光。這位年輕的萬歲爺竟有出奇精致的美人尖,清晰分明的下顎棱角與高聳的眉骨及濃密劍眉相得益彰,令他朗朗如日月入懷,有過目不忘的俊美,卻半分不顯柔態,反有英氣挺拔的秀麗。
隻這樣不經意抬頭望一眼,就令黛玉想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恍然如珠玉在側這類話,終於有了真切的體會。
“老祖宗留你住下,是你的福分。既如此,就該謹慎勤勉。”皇帝睨她一眼,目光中帶著輕視與冷淡,“尊卑有別,記著自己的身份。”
被看輕的恥辱,被惡意揣測的居心,都令她氣惱羞憤。雖滿心憤懣,在他充滿壓迫的眸光下,她卻隻能低下頭,悶聲悶氣地應聲:“是,我知道了。”
她又低垂著頭了,皇帝終於把視線落在她身上。看不到她是什麽表情,卻有水滴飛快墜落。第一回隻當自己是看錯,再定睛去看,果然是淚珠砸下來,在磚地上濺得粉碎。
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他略有些啞然。
眼見著磚地上水漬增多,皇帝徐徐呼出一口氣:“在宮裏掉淚是死罪,你有幾條命?”
說完轉身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皇帝走了,禦前的人也跟著離去。及至此時,壽康宮裏沉悶的氛圍才一掃而空,重新變回舒服明快。
到了辰時用晚膳,黛玉本不想用,想著如今是在宮裏,倘使再被說一句拿喬,她更不必活了。故而多少愁腸隻能任它擰成結,強撐著笑陪太皇太後吃了飯。後再不能安坐,說白日裏累著了,便早早洗漱睡下了。
“我見這丫頭麵色不好,像是強顏歡笑。”她生來就是一腔病弱之姿,用膳時雖麵上帶笑,眉梢眼角的愁色卻藏不住。太皇太後沒當場點破,等她去了才開口。
桐意了然,躬身退下去尋楚桂來問。林黛玉留在宮裏,貼身服侍的丫頭自然不能一起跟進來。楚桂暫服侍她,一應事務自有她周全。
西配殿裏楚桂才服侍黛玉睡下,交代宮人仔細值夜,自拿著蠟燭輕手輕腳地退出來。桐意瞅準了,悄悄把她拉到一邊:“縣主睡下了?”
楚桂一口氣吹滅蠟燭,小聲說:“躺下了,想來沒睡著。姑姑不來,我也有話要回姑姑。今日皇上過來,出了西暖閣並沒立刻起駕。大駕往東配殿去了,想是要看看小郡主。縣主正在哪裏,三言兩語地,也不知怎麽,回來就蔫蔫的,像是霜打過的茄子。”
既見著了禦駕,其中必有事故。桐意雖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明白。點頭說知道了,交代楚桂:“你好好地伺候。說來也是緣分,你曾服侍過林大爺,如今兜兜轉轉的,又服侍他妹子。”
桐意問了話就回西暖閣來,太皇太後正泡腳,眯著眼睛靠在大迎枕上,發間釵環已經除去,看著很愜意。
她側身立在太皇太後身後,把話都告訴她,末了揣度道:“想來……縣主今日這一遭,也是無妄之災。”
說白了,當年太皇太後那樣疼她,後來新帝禦極,忽剌巴兒就不再進宮,也是為了免受無妄之災。她哥哥林玦與合睿王慕容以致是分不開了,合睿王手上的兵權和威望已令皇帝不安。何況她父親林海又是太上皇心腹,太上皇跟前的肱股之臣,於皇帝而言就是如鯁在喉。皇帝忌憚、不喜林家人,原也有理可循。隻是對著個小姑娘發作,實在不大好看。
太皇太後心中暗歎,也難怪皇帝要起疑心。十四歲的姑娘,也是時候了。若換了旁人也就罷了,偏偏是林家人。
“當日留她住下,是我欠考慮,不曾料到這一層。”太皇太後坐起身來,脫去護甲,將手掌伸入盛滿熱水的銀盆裏浸泡。“過兩日就遣她回去罷,嬌滴滴的姑娘家叫爺們劈頭蓋臉一頓排揎,也難為她了。”
皇帝是半分不徇私,半點不留情麵的。宮裏規矩森嚴,黛玉謹慎細致,今日忍耐不住露出愁色,皇帝必定說了重話。對於這個孫兒,太皇太後再清楚不過了。
抬起手來由宮人服侍著擦手,她沉吟片刻,忽道:“她愛讀書,建福宮裏藏書多,明日叫楚桂服侍她去玩一玩。見天地困在壽康宮裏,有什麽趣味。”
宮裏不許人掉眼淚,黛玉又好哭,夜裏臥在床上,緊緊攥著被子悶聲哭了一場。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睡去的,第二日起來一雙眼睛水盈盈的腫得像兩顆桃。歇了一夜也沒多大用處,比昨日更憔悴了些。
楚桂見了沒多問,拿昨夜剩的茶葉做了兩個茶包,敷在她眼睛上消腫。
見她仍蔫蔫的沒精神,於是告訴她:“老祖宗昨兒夜裏交代,叫奴婢引縣主往建福宮去。裏頭藏書多,縣主保管喜歡。”
黛玉聽了,果然生出幾分興致,麵色也好看了些。普天之下,哪一處的藏書能比禁庭裏更多?
三月二十是清明,雖還隔著十餘日 ,皇帝已開始齋戒了。常朝散了,坐在三希堂裏練了一刻字,就往寶華殿來禮佛。
才邁過春華門,遠遠見著兩個人影。走在前頭的穿雪灰色比甲,走近了能看清上麵繡的金壽團字與蘭草紋。她像是沒瞧見他,不似昨日小心翼翼,輕輕盈盈地往前走,如一抹柳絮,姿態嫋娜得很,竟有些像是飄過來的。
皇帝看清了她的臉,一時有些恍惚。原來是她,怪道這樣輕飄。昨日手臂格在她腰間就發現了,那樣纖細的一截,他隻用了三分力,卻已隱隱覺得能將她的腰肢折斷。從前怎麽沒發現,女人如此柔弱易折?
她邁步過春華門,抬眸望過來,終於發現了他。訝異與茫然在臉上並存,來不及細看,她已經蹲下行禮。穿著立領,卻仍露出小半截涼白細膩的脖頸,白得刺眼,涼得徹骨,像冬日裏冷透了潑出去的羊奶。
“恭請皇上聖安。”她安安靜靜地蹲下行禮,體態盈盈,身段極美。這份美麗是風流與端方並存的,任尚儀局的姑姑來看,也挑不出一絲錯。
皇帝看在眼裏,卻覺處處都不好。
“起。”他冷淡地睨她:“宮裏不許胡亂走動,你來這裏做什麽?”
黛玉眼觀鼻鼻觀心,垂首道:“回皇上話,太皇太後恩典,許我來建福宮看藏書。”
她很規矩,很知道分寸,低著頭絲毫不亂看。皇帝卻覺得刺眼厭煩,她像是照著他最不喜歡的方式養成的,看一眼就叫人心頭火起。
心裏不愉快,話說出來難免就有些發衝:“不拿正眼看主子,這就是你們林家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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