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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05 得伴駕嫋娜若拂柳,辨玉笛君恩難猜測


  “不拿正眼看主子,這就是你們林家的規矩?”


  黛玉又驚又懼,才剛站穩,立刻又跪了下去:“皇上龍章鳳彩,小女不敢直視。”


  “朕要你抬頭。”


  黛玉倍感無奈,隻能在這股壓力下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頭雖抬起了,眼睛卻仍然往下垂,落在繡著團龍的襞積上。這姿態說不上多惕然,卻已足夠順從。


  皇帝見狀,卻仍嫌不足。他哂笑一聲,聲音裏帶著古怪的惡意:“你是這麽正眼瞧人的?”


  黛玉心中有千種怨懟,萬般委屈,此時此刻卻都隻能緘口不言。她知道,皇帝這是故意拿著她撒氣。宮裏有宮裏的規矩,除了太皇太後、太後和皇後,宮裏的人誰也不許直勾勾盯著皇上看。若誰都能直視天顏,那才是亂了尊卑上下。她自認規矩學得極好,處處都妥帖小心。卻防不住皇帝惡意找不痛快。她哥哥和合睿王一並回來了,讓這位萬歲爺對林家的怒意又升了一階。


  她沒法子,隻能揚起目光落在他臉上。皇帝的劍眉出奇濃密,形狀也好。眉頭壓著眼頭,襯得一雙眼炯炯有神,明亮賽過日光。他是年少禦極的少年天子,在寶座上坐了五六年,再不濟的人也該養出些氣勢來了。何況他又是天生的龍子鳳孫,更不在話下。看著真是威風凜凜,正義凜然。隻可惜再好的皮囊,跪著也欣賞不來。一身端端正正的英氣,跪著瞧過去,就成了十惡不赦。但也是好看英俊的十惡不赦,壞人也有壞人的豐神俊朗。


  皇帝天生唇角上翹,以鼻音發出怪異的嘲弄笑聲,嘴唇勾出譏諷的笑:“目不轉睛瞧什麽,管好自己的眼珠子!”


  讓人正眼看他,又不讓眼睛落在他臉上,沒這樣吹毛求疵的!何況他這是什麽話,說她目不轉睛地看他,不知道的隻當是她蓄意如此,八輩子沒見過男人。


  她睜著一雙眼望他,眼裏蘊著熱淚,閃閃爍爍地如琉璃萬頃。


  皇帝被她帶著詰問的目光一望,對上滿眼露水,不由側過頭避開那道目光。輕咳一聲,斥道:“沒規矩。”


  黛玉心知他厭極了林家,連帶著自己,不論做什麽,他瞧在眼裏總歸是不高興的。她垂下眼眸,強忍著淚意,聲音中略帶哽咽:“是,小女願領責罰。”


  她這是故意拿話噎自己!她是太皇太後留在壽康宮裏的人,不是宮裏的奴才。罰一個大臣的女兒不值什麽,落了太皇太後的臉麵怎麽算?

  皇帝心中暗想,瞧著乖乖順順的模樣,原來在這裏等著自己。果然是林家人,這份心思不輸林海與林玦。


  他挑了挑眉,神情淡漠,語調刻薄:“罰你?朕用不著費那份工夫。”將左手負在身後,他緩緩摩挲著轉動大拇指上的扳指。“你先起來。”


  站起來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便更像一支楊柳。她不是宮裏的人,雖住在宮裏,卻仍是外頭的打扮。女人的發髻各式各樣有千百種,皇帝分不出如今她頭上是哪一種。烏發挽成數個圈掛在頭上,略偏右一些垂下來。兩鬢各留一條小辮,辮梢紮著紅頭繩。腦後餘下的頭發鬆鬆束起,同樣一根頭繩,紅得極刺眼。發間一枚珍珠簪子,下頭綴著三根合成一股的珍珠流蘇,隻這一樣飾物,就是點睛之筆。


  這樣清淡幹淨卻不顯過分素淨的裝扮,在宮裏找不出第二個。後妃自然金銀珠翠滿頭,至於宮婢,紅頭繩和珍珠簪子也不是他們該用的。故而黛玉立在那裏,便有弱不勝衣的風流婉轉。


  “建福宮藏書不及雨花閣,朕正要去雨花閣,許你一並隨禦駕。”


  皇帝行走有鑾儀衛,走到哪裏都是浩浩湯湯一群人。不論是誰,見了皇帝禦駕都得退避。能跟隨禦駕,這是皇恩浩蕩。


  林黛玉嘴裏謝恩,麵上帶笑,心中卻暗暗叫苦。她望向楚桂,哀哀地叫了一聲:“姑姑……”


  “皇上隆恩,縣主快跟著去罷。”皇帝陰晴不定,一時說黛玉沒規矩,一時又賞她伴駕。楚桂也叫他弄懵了,醒過神來立刻催黛玉,又勸她:“瞧著太皇太後的臉麵,皇上也不能罰縣主。”


  一句話如定心丸般,總算將她暫時安撫住。若在宮裏住著真皇帝叫罰了,折損是林家的臉麵。屆時父親官場行走,還有什麽體麵?

  她是皇帝開口許伴駕的人,禦前的人個個都極有眼色,隻守著自己個兒的一畝三分地,將皇帝身後的位置讓給她。黛玉不能落得太後,又不敢離他太近,隻能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陽光這樣好,照在身上也不覺歡喜。有他在身前,遮蔽了日光,整顆心都變得黯淡無光了。


  過了春華門,沒多遠就是雨花閣。在紅牆黃瓦的紫禁城裏,藍牆黃琉璃瓦兼藍剪邊的雨花閣顯得尤其耀眼奪目。從外遠遠地看過來,雨花閣攏共三層模樣。


  隨皇帝進門,最先躍入眼中是堂前正中懸掛的匾額,“智珠心印”四個字可謂筆走龍蛇,與壽康宮中牌匾應出自同一人之手。黛玉在心中又讚了一回這筆好字,雖低著頭,卻悄悄地以餘光查看。暗道皇帝說雨花閣的藏書比建福宮更好,怎麽四周並不見書,倒有許多神佛像,另有三座圓形琺琅如小亭般的樓台,從前未曾見過,不知是何用途。


  “你們林家,也屬書香清流。素聞你父親擅琴,你哥哥擅簫,不知你擅什麽,會笛不會?”


  黛玉躊躇著抬頭望過去,隻見皇帝立在供桌前,手中正舉著一支通體雪白的玉笛。他身量極高,隻這樣站著看過來,就多出三分居高臨下的意味。供佛的燭光映在臉上,照出一片半明半晦的動人姿態。


  黛玉不知他究竟是什麽意圖,帝王之心不可揣度,隻能實話實說,不敢有半分隱瞞:“我擅琴,笛略學過一些,並不精通。”


  這話竟取悅了皇帝,他唇角上挑,徐徐勾出一個笑。皇帝的上嘴唇有兩座山峰一樣的突起,凹下那處正是人中,唇峰處隱約鼓起,叫鮮潤殷紅的唇色襯著,像一顆極小的淡色瑪瑙珠子。這樣嘴唇笑起來要人命,饒是黛玉見慣出眾人物,也不免驚心動魄一回。皇帝真是好風流的氣度,好英美的顏色。


  見她懵懵望著自己,皇帝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得意。嘴上卻半點不饒人:“瞧什麽,不尊重!”他拿著笛子朝她走過去,遞到她眼前:“既學過,必知道怎麽分辨好壞。你瞧瞧,比起你在家中時用的,哪一支更好些?”


  不及細想,笛子已被塞入手中。觸手冰涼,卻有不同於玉的細膩潤滑。玉握久了總要暖,這笛子握在手裏,卻永遠是帶著微微涼意的。


  “這不是玉笛?”她脫口而出,詫異地舉著笛子翻來覆去細細打量。間或用餘光偷偷瞥他一眼,他將雙手負在身後,麵上表情頗有些神秘莫測。


  黛玉越發沒底了,她雖略懂一些,卻不敢在行家麵前班門弄斧。何況連是什麽材質都不能分辨,更不能胡亂開口。


  故而屈膝蹲下身,將笛子恭恭敬敬捧到他眼前,她道:“恕小女才疏學淺,從未見過這樣的笛子。天地浩瀚,不敢擅自分辨。”


  頭頂一道聲音涼涼淡淡,且滿帶無謂地壓下來:“你不妨吹一吹。”


  “這是內廷藏品,小女不敢擅動。”多做多錯,若吹一曲,再叫他吹毛求疵地譏諷她才貌不佳,隻怕她是不能活了。


  意圖落空,皇帝雖略覺遺憾,到底沒再勉強。他沒接笛子,卻讓她先起來。緩緩踱步到供桌前,隨手拿起一盞雪白的蓮花油燈:“想知道是什麽做成的笛子?”


  黛玉不想知道,隻想立刻回壽康宮去。然皇帝談興正濃,她唯有順著往下接話:“恭請皇上賜教。”


  “賜教算不上。”他笑了一聲,舉著蓮花燈道:“這是藏傳佛教法物,極珍貴,你記著拿穩了。若不留神摔壞了,仔細你的腦袋。”


  黛玉握著笛子的手緊了緊。


  又聽他道:“這盞燈多漂亮,通體雪白,玉也不及它幹淨。說來你手上的笛子,與這盞燈出自同一人。燈是頭骨所做,笛是腿骨製成……”


  一番話說得似盡非盡,果然揚眉看過去,她已麵色煞白,握著笛子整個人都在發顫。雙臂往前伸,瞧著像扔出去,卻有不敢,抖成篩糠也隻能握在手裏。


  “笛子在你手裏。”他拿著蓮花燈走近她,恍若不見她花容失色,唇角上勾,帶著笑意問她:“想不想摸摸這盞燈?”


  她不答話,他便扣著她的手腕往燈上碰。她再忍耐不住,眼含熱淚,連連後退,靠在柱子上瑟瑟發抖。笛子仍舊不敢扔,隻能遠遠地伸手出去,整個人躲在柱子後麵嗚咽著哭出聲來。


  “敢在宮裏掉淚,不想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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