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6

  0006 兩度驚昏厥雨花閣,林黛玉初入養心殿


  宮裏不許落淚,宮人就是死了老子娘,也得笑意盈盈地服侍主子。一臉悲苦地叫管事姑姑看見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罰。這規矩她一早知道了,卻不防皇帝這樣惡心人。拿人骨頭來嚇她,她哪裏忍得住。


  皇帝叫她嗚咽著哭得心煩,闊步上前,將她從柱子後頭撈出來。見她眉頭緊蹙,一雙眼流光瀲灩,像是揉碎了一把琉璃在裏頭。女人哭起來難免涕淚交錯,不大好看。她掉起眼淚卻有種何處不可憐的動人,梨花帶雨不外如是了。


  見她情狀淒楚,皇帝清了清嗓子:“這是佛教法器,叫你拿著,辱沒你了?”


  黛玉止不住地抖,人真怕到一個份上和瘋魔沒兩樣。此時此刻還想著家族榮辱、尊卑上下,就是聖人也做不到。她怕極了,見他一手拉著自己,另一隻手還托著那盞雪白的蓮花燈,腦袋都懵了。反手將他推遠,猛地把笛子扔出去。


  皇帝未料到她怕得慌不擇路了,竟敢對他動手。一時不慎,竟真叫她推開一步。又見笛子朝自己砸過來,腦袋來不及細想,手先伸出去,險險地接住。


  “林氏!”皇帝一手托著蓮花燈,一手拿著笛子,對她怒目而視:“朕看你是活膩味了!”


  “皇上蓄意折辱我!”黛玉轉身過去,揉著心口趴在柱子上,哽咽著哭訴:“越性把我這條命要去了,皇上也就暢快了!”


  她梗著脖子任由生殺,皇帝反不能將她如何。見她揉著身子背對自己哭得厲害,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


  “行了,別哭了。”他頓了頓,似示弱般聲音軟和了些:“先時不知道你怕得這樣,朕領你出去。”


  原先隻想略略嚇唬她一回,不防一下就把膽子嚇破了。皇帝也覺得怪沒意思,將燈與笛放回供桌,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你要哭多少時候?”


  那一陣驚嚇和大無畏過去了,才知道後怕。黛玉踟躕著站直身子,掏出軟帕來擦臉上淚痕。她與皇帝相看兩厭,自然無話可說。他走在前頭,她緊跟在後,出了雨花閣,感受到溫暖日光揮灑在身上,才略略好了些。整張臉卻依然白得嚇人,活像是見了鬼。


  “縣主?”楚桂守在外邊沒跟進去,見她淒淒慘慘的出來大驚失色。雨花閣藏著的都是佛像和法器,並沒有藏書。皇帝的話一出口,就知道是騙黛玉。但他是皇帝,他說有書,誰敢反駁?


  楚桂心裏七上八下地,想著到底黛玉是太皇太後做主留下的客。皇帝又那樣少年老成,穩重端方,興許騙她一回,就將氣都消了。豈料進去沒多少時候,就傳出絲絲縷縷的哭聲。緊接著就是眼下,黛玉整個人倚在她身上,竟像是去冰天雪地裏走了一遭,臉白手冰得駭人。


  黛玉強撐著轉過來,蹲身跪安:“小女告退。”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她自行離去。黛玉大鬆一口氣,由楚桂扶著,躬著腰身踮起腳尖,側身往春華門方向去。正要轉身的時候,忽聽皇帝冷聲道:“站住!”


  黛玉一下子僵立在原地,戰戰兢兢望過來。才被他嚇了一場,她又不要命地放肆了一回。黛玉吃不準他此時此刻叫住自己是為什麽,莫非是才回過味來要懲戒自己?

  有些事不能多想,越想就越害怕。做的時候一往無前,等後來對方發難了,才知道後怕。


  皇帝沒理她,矜貴地朝身後內侍抬了抬下巴:“你去。”


  “是。”李順祥躬身應是,退到一旁,招呼小太監:“沒眼色,還不快拿竹竿來!”


  見他拿著竹竿朝自己走過來,黛玉幾乎站立不穩。皇帝就這樣恨她,立時就要太監拿著竹竿子抽自己?真叫在這裏押著打了,她還有什麽臉麵活著?

  李順祥路過她,笑著與她告罪:“奴才得罪了。”旋即走到身後,舉起竹竿,瞧著就是要打人的模樣。她不敢躲避,隻能閉上雙眼,膽戰心驚等著竹竿落在身上的劇痛。


  “嗐,成了,好大一條。”


  未料疼沒吃著,反聽李順祥帶笑的聲音從腦後傳來,她驚奇交加,轉頭要看……


  “不許回頭!”


  這話說得太遲,黛玉回過頭來,正與李順縣竹竿上的褐黃色大蛇正麵相對。身體比臂膀還粗,伸長了脖子陰森森地四下轉頭。黛玉一口氣梗在喉嚨口,眼前一黑,天旋地轉間整個人往後跌去,氣若遊絲地喊:“娘……”


  早在她轉頭時皇帝已快步過來阻止,到底沒能阻攔。馨香輕盈的身子撞入懷中,他不知覺地雙開雙臂,倒將她抱個滿懷。


  “縣主!”


  楚桂的驚呼聲,將直愣愣摟著人的皇帝驚醒。低頭一看,黛玉麵色青白地靠在懷裏,瞧著一點活氣都沒了。


  “奴才死罪!”李順祥沒辦好差事,把人嚇得昏厥過去。一股子涼氣直上天靈蓋,將竹竿和蛇交給小太監,自己噗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首請罪。


  皇帝沒工夫理會他,雙手將人抱起。順勢抬腳,猛踹在李順祥肩窩處,賞了他一個窩心腳,臨走前留下一句話:“傳禦醫。”


  養心殿是當今皇帝的寢殿,如今六宮隻有兩位娘娘,皇上又是不貪美色的人,故而養心殿的氛圍總是剛硬肅穆的。宮女們一門心思地服侍主子,縱使有什麽心思,誰也不敢展露出來。


  今日皇帝忽剌巴兒抱著個姑娘回了養心殿,直叫禦前那些處變不驚的人也都個個伸長了脖子,心裏抓心撓肺地好奇。


  蘭亭奉茶回來,在廡房外就叫人圍得水泄不通。


  “我的天爺,你瞧清楚了,是什麽模樣?”搶先問話的是蘭陵,她與蘭亭最好,兩人一替一換,俱都是伺候茶水的宮女。旁人不敢直白問出口,也隻有她敢。


  “禦前的規矩,不許宮女胡亂張望。況姑娘躺著,我隻往皇上坐著的炕頭送茶,並不曾見她真容。”蘭亭不是拿喬的人,他們好奇,她自己個兒也好奇。隻是禦前規矩極中,人在眼前了,也不敢拿餘光看一看。


  “聽說她是叫皇上摟著回來的。”蘭陵還是個大姑娘,年歲卻不小了,說起這回事,臉雖紅,眼裏透出的卻是津津有味:“皇上是什麽人物,兩位娘娘在潛邸時就伺候他,到了跟前還是依著規矩,該怎麽還是怎麽。哪裏料得到,有朝一日竟能見皇上抱女人。”


  蘭亭聽得害臊,一手捂著臉,一手捶在她肩上:“要死了你!什麽話都敢說出口,真該拿火鉗把你的舌頭拔去才好。”


  “我有什麽地方說錯?”蘭陵抿著唇笑,湊上去問她:“皇上在燕喜堂和同和堂裏抱女人不稀罕,直不籠統地抱個大姑娘回來,破天荒地頭一遭。說來咱們萬歲爺,平日裏悶不做聲,一板一眼的,現下把那位安置在哪裏?”


  “西稍間的華滋堂。”蘭亭睨她一眼:“你還指望她進體順堂?”


  “體順堂是不成了,皇上親自抱回來的,燕喜堂許能拚一拚。”蘭陵攤了攤手,笑道:“說到現在,還不知道她是哪塊牌子上的神仙。”


  蘭亭細細回想了一遭,將才她在華滋堂裏倒是見著了楚桂。那是太皇太後身邊的老人了,桐意和歸瀾之下就是她。聽聞太皇太後在聖壽節後留下林家的姑娘小住,想來十之□□是她。萬歲龍潛時這位極風光,時常在壽康宮裏伴駕,小小年紀就得封福壽縣主。皇上禦極後就悄悄地消失了,不知怎麽,如今又冒了出來。多少想法念頭都隻在心裏過一遍,一句也不能說出來。


  皇帝坐在南窗旁通炕上,透過屏風,能隱約瞧見架子床上細微的輪廓。她像是動了動,皇帝隻當是自己看錯。見她撐著做起來,才確定她是醒了。


  一覺醒來挪了個陌生的地方,黛玉捂著衣襟略顯慌張:“楚桂姑姑!”


  楚桂就立在屏風外,聞言不由看向皇帝,見皇帝頷首準許,這才往裏來:“縣主。”


  見著楚桂,總算安了些心:“這是什麽地方?”


  “回縣主話,”楚桂小心翼翼打量她:“這是養心殿。”


  “什麽?”縱使再孤陋寡聞,皇帝的寢宮是養心殿這總該知道。黛玉驚疑不定,隻當她是說笑,掃眼過去,見她認真的模樣,越發驚愕:“為何……”


  “你叫蛇嚇昏過去,朕好心救你,才命人將你帶回養心殿。”失心瘋般一路將她抱回養心殿,他自己都不敢信。如此跌分子的事,決不能讓她知道。皇帝立在屏風後,露出一截寶藍的衣袖。“既醒了就快回壽康宮去。”


  分明是他一而再地嚇她,話裏話外卻要扮作好人。他若有好心腸,天底下隻怕沒一個壞人了。


  “謝皇上隆恩。”叫楚桂理整齊衣服,她嫋嫋婷婷地出來,端端正正蹲下身謝恩,看模樣誠心得不能再誠心。“皇上恩典,小女感激涕零。此生無以為報,來世銜草結環再報答聖恩。恭祝皇上福壽永綿,小女先行告退。”


  違心話說了一籮筐,這下總算成了。她悄悄呼出口氣,見他手指動了動,心下大鬆,起身便要退出去。


  許是動作略急促了些,叫皇帝看在眼裏,皮笑肉不笑地悶嗬一聲:“養心殿想是有猛獸,才叫你立起來就要往外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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