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

  0011 辭內廷泣露歸林府,見愛女灑淚從善院


  黛玉病情反反複複,乃至進了四月裏,才正正經經地好起來。四月初八這日她辭了太皇太後,就要家去。


  太皇太後道:“過程子滿園春開了,我遣人再去接你。”


  黛玉有苦難言,卻隻能恭恭敬敬謝恩:“謝老祖宗愛重。”


  宮裏有規矩,得做到了十二嬪才能有輦轎坐。太皇太後憐惜她大病初愈,破格賞了頂軟轎,另又賞了許多東西,才命楚桂和歸瀾送她去順貞門。


  坐到轎子裏,一顆心才算是真正安定了。打簾子望出去,內廷裏處處都是好風景。眼見著要立夏了,來往經過的太監和宮女都換上了薄衣裳。宮女皆著綠衣,頭發也是一樣的大辮子,沒人敢推陳出新玩花樣。都是年紀輕輕的姑娘,卻被這座四方的囚籠困住了。


  軟轎進了禦花園,再順著中軸線往前走一段就是順貞門。這是內廷宮人最遠能夠達到的地方。


  楚桂服侍了她一場,眼下她要走了,心裏很不舍。扶著她出了軟轎,小聲說:“縣主,奴婢隻能送到這裏。眼前就是順貞門,宮裏女眷的軟轎沒旨意不能出去,還請縣主走著出去罷。”


  順貞門外還有神武門,兩道門之間還離著一段距離。說是兩三步,按著黛玉的腳程,也得走上一盞茶的時間。


  黛玉仰頭瞧了一眼,此刻歸心似箭,走多少路都覺得值了。她拉著楚桂,柔聲道:“自我入壽康宮,就是姑姑在服侍我。一氣兒病了這樣久,姑姑勞心勞力,處處妥帖小心。多謝姑姑,這些時候費力照拂我。”她自懷中取出個荷包,塞到楚桂手裏:“不值什麽,姑姑拿著吃茶去,權當是我謝姑姑了。”


  楚桂沒推辭,坦然受了。宮裏頭主子賞東西是常有的事,沒奴才會推拒,恭恭敬敬地接下來謝恩,這是全了主子的臉麵。


  黛玉去後,歸瀾與她並肩回去,走在道上,忍不住問:“萬歲爺那串手串,真叫她帶走了?”


  皇帝把天生的菩提子手串賞了人,這事根本瞞不住。楚桂當日出了西配殿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與太皇太後說了,當時太皇太後靜默片刻,一句話沒說就叫楚桂退出去,此後也再沒提這事。那日後皇帝就再沒去過壽康宮,黛玉與他自然沒相見的時候。既沒工夫還回去,那必定就是一並帶走了。


  楚桂仍端端正正挺直脊背與歸瀾一並往前走,口中道:“沒見她戴在腕上,想來是收起來了。那日她與我說,是皇上賞她的。想來……拿來賞人的東西,皇上也沒收回去的道理。”


  “說來真是……”合著眼下的心境語氣,本該搖一搖頭,才能將心裏的複雜情緒展現出來。然而宮女子行走也有行走時的規矩,不許搖頭晃腦,不許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得處處端方,這才是內廷的風度。故而此時此刻說這樣的話,情緒便有些打折扣:“我入宮這些年,眼見著萬歲爺從少年郎一路成了皇帝。就是婉貴妃……她可是打小服侍皇上的人,何曾見過皇上對她有半分體恤。”


  皇帝對後宮女子冷心腸,麵對兩個都曾替他生兒育女的後妃也一樣。婉貴妃和黃淑妃偶爾能得到的眷顧,左不過是皇上見了枇杷,想著要孝敬太皇太後和東太後,連帶著兩個後妃也能受恩澤,一並賞一盤。這就是這樣了,再沒別的。就是有三病兩痛的,也都是叫太醫勉力整治。從沒見過皇上也能對一個人這樣,病了就來瞧,聽說她魘著了就送貼身的菩提手串……


  黛玉出了神武門,就見偏東邊停著一輛紅帷朱蓋珠簾雙駿馬車,正是縣主所用依仗。車邊有個郎君長身鶴立,身著天水碧色圓領袍,腳踩玄色風靴,烏發以玉冠束起,眉目溫潤清俊。有星月相映之光彩,有人如玉山之風華。氣度高華,風姿出眾。正是其兄林玦。


  “哥哥!”黛玉快走幾步,與他四目相對之際,想起這些時日在宮裏所受的委屈,不免心生酸楚,忍不住對著他訴苦:“哥哥,我真想家。”


  身在家外,不能細說。隻這一句話,再見她眼眶微紅,眸帶愁色,林玦豈能不知她未盡的話都是什麽。


  伸手摸了摸她頭頂,他柔聲寬慰道:“哥哥這就帶你家去。”


  這廂霽雪提著個八角食盒從街那頭過來,扶著黛玉上了車,才把食盒打開奉與她瞧:“京城開了一家采芝齋,裏頭的敲扁支酸做得極好。還有軟香糕,這也是大爺特意交代奴婢去買的。大爺說了,這是地道的蘇州風味,雖比不上都林橋的,也有兩三分虎丘糕的滋味了。”


  黛玉吃了塊軟香糕,果然香甜軟糯,卻不顯甜膩,反而透出一股清涼爽口。吃了口茶,再吃支酸,那股甜津津略帶酸的滋味真叫她想哭。


  一碟蜜餞果子伴著她回了家,乃至馬車驟停,林玦溫和清越的聲音從外傳進來:“妹妹,咱們到家了。”


  黛玉應了一聲,霽雪攤開軟帕,服侍她吐了蜜餞核,這才下了車,伸手去扶黛玉。


  林玦往前一步,輕聲道:“我來。”然後微微笑著伸出手去。


  “多謝哥哥。”黛玉伸手,搭在他溫熱掌心,一顆心也跟著暖起來。仰頭望向側門,就這樣站在門外,也格外安心。到家了就意味著她不再是無依無靠的人,她有父母兄弟嗬護,終於能過會順遂平和的日子。邁過這道門,那些惴惴不安和戰戰兢兢,都該離她遠去了。


  進了側門,就有丫頭婆子往裏去報信。黛玉與林玦才走到垂花門前,就見有兩個八|九歲模樣的孩子迎出來,一男一女,皆生得粉雕玉琢,靈動可愛。這兩個孩子與黛玉、林玦一母同胞,都是賈敏所出。哥兒名林珝,姑娘喚薰玉。


  林珝與薰玉自小與黛玉待在一處,陡然與她分別這些時日,兩個都撲上來要她抱:“大姐姐,我真想你,你抱一抱我罷。”


  黛玉不及說話,林玦已俯身下去,抱起薰玉往裏去,口中道:“你們大姐姐才病了一場,你們身強體壯的,她哪裏抱得動。”


  林珝頗感不滿:“大哥哥隻疼薰妹妹,隻抱著她!”


  “你小牛犢似的,誰抱得動你。”黛玉蹲下身,拉著他的小手安撫道:“過會子姐姐陪你踢玉燕,眼下真抱不動你,牽著你進去,你說好不好?”


  林珝已進學了,是個聽話聰慧的好孩子。知道撒嬌,也知道見好就收。於是乖乖地點頭,任由黛玉牽著往裏去。


  過了圓洞門就是從善院,賈敏一早坐在正廳等黛玉回來。此刻見她盈盈進門來,哪裏還忍得住,立刻起身握著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細端詳了一回,這才拉她坐到榻上,一麵摟著她一麵說話。


  “這些時候你住在宮裏,雖是在太皇太後眼皮底下,也真叫我擔心。”賈敏拭了拭眼角,哽咽道:“你父親瞧著麵不改色,實則我心裏知道,他多擔心你,整晚睡不著覺,還得去當值。”


  黛玉眼中湧上熱意,心裏既暖且悶,一行淚珠順著麵頰滾下來。她想告訴賈敏,深宮內廷多煎熬,皇帝蓄意折辱她,還拿人骨做的玩意嚇她。也想告訴賈敏,她多害怕,多想回家。然而千言萬語到了此時此刻,卻都說不出口了。


  不想叫賈敏擔心,還得將話反著說:“母親別擔心,太皇太後慈祥和藹,待我很好。內廷裏是潑天富貴,多少人服侍我一個。我過得極好,極順遂。”


  “你別騙我。”賈敏捧著她的臉替她擦眼淚,話中透著輕微的哀怨:“你是我養出來的,什麽話是誆我的,我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什麽好去處,如履薄冰、膽戰心驚地,好好的人進去都磋磨壞了。你大表姐是多圓潤的孩子,進去了屍骨無存,就這樣靜悄悄沒了。我真是怕極了,那樣的潑天富貴,倒不如沒有的好。”


  賈敏口中這位大表姐黛玉也見過,她是前廢帝的嫻德妃,當年極得恩寵,還有了身子,可謂是賈府的所有希望和榮耀。然而後宮傾伐多無情,廢帝被廢前一日,她就忽剌巴兒痰氣上湧,無聲無息離去了。皇帝被廢,嫻德妃逝世。曾經的榮國府就此一落千丈,革去了榮光,從此就隻是賈府了。


  黛玉眉梢眼角帶著清愁,口中卻道:“我與她怎麽會一樣。原不過是漾漪郡主喜歡我,太皇太後才多留了我兩日。如今我回來了,那些事就都過去了。”


  “回來了就好。”賈敏握著她的手,想到先前那些傳言,縱使再不舍,此刻也得下定決心了。“你父親知道你回來了,不知多高興。可惜他今晚不能回來吃飯,否則咱們一家坐在一處吃頓飯,這才是個圓滿。”


  黛玉忙問:“父親哪裏去了?”


  林海與賈敏極恩愛,數十年如一日。若無要事,林海必要回家來用飯,從無例外。


  賈敏瞧了林玦一眼,林玦正逗薰玉,見狀便道:“江浙突發洪澇,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近來父親一直待在值房候命,衣裳都是我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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