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3

  0013 得喜訊鳳姐欲坐岸,突生疾漏夜傳口訊


  姑娘出閣和聘主母不一樣,講究的是個矜持體麵。若說一回就定下,傳出去難免叫人說姑娘恨嫁。真心疼女兒的人家,來來回回多次才定下的大有人在。故而眼下賈敏說要緩緩圖之,原也有理可循。眾人都沒二話,留他們吃了晚飯,才高高興興地送他們回去。


  賈敏是姑太太,跟沒出閣的姑娘一樣尊貴。晚間她坐著陪賈母吃飯,邢夫人、王夫人和鳳姐都隻能站著伺候。乃至賈敏回去了,這才有工夫回各自的院子吃飯。


  王夫人叫住鳳姐:“你先到我屋裏去,我有話問你。”


  她雖不是鳳姐正經的婆母,卻也沒有她吃飯鳳姐坐下一起吃的道理。站了一天,人都散了,丫頭婆子都吃了飯,做媳婦的也得立在一邊遞筷子夾菜。


  “老太太一門心思想著給寶玉配林妹妹,我原想著,林妹妹的身子到底嬌弱了些,隻怕子嗣上艱難。”想到這些,簡直像是心口塞了一把稻草,戳悶得讓人吃不下東西。“若不是我的元春沒了,何至於此呢?”


  提及元春,不免又想起一早沒了的賈珠,悲從中來之際,放下碗筷哭了一場。心中悲切不已,暗想老太太最疼賈敏,如今要寶玉娶黛玉進來,那是她嫡親女兒養出來的,豈有不疼不愛重的道理。怕是到了那一日,她這做婆婆的反倒要去討好她。十年的媳婦才能熬成婆,誰能咽下這口氣。


  “林妹妹不過是體弱一些,做姑娘的嬌貴些都是尋常事。太太常說,姑太太在家裏的時候也是養的金尊玉貴,如今養了四胎,不也很好?”王夫人心中所想,鳳姐豈能不知。奈何賈府內院老太太說了才算話,兩個老爺也得尊敬母親,絕無二話。故而老太太打定主意的事,鳳姐總是和她一條心的。


  眼下鳳姐隻得再三地勸王夫人寬心:“寶兄弟是個死心眼,太太今日也見了,見著妹妹多高興。說句真真切切的話,太太聽了別動氣。咱們賈府不比從前,如今都是吃著老本過日子。這樣多人,就是金山也得吃盡了,屆時傳到寶兄弟手裏,還能剩下多少?林妹妹雖身嬌肉貴又愛鬧氣,卻是知根知底的姑娘。何況她雖姓林,姑太太卻是賈府出去的。她若進來了,必和賈府是一條心。林家是書香清流,林姑老爺官運亨通。若能娶林妹妹進門,於寶玉隻有好處。別的不提,林姑老爺手裏多少人脈關係,到時寶兄弟還愁什麽?”


  林海疼女兒,寶玉若和黛玉成了,縱使再不成器,難道林海能眼瞧著不幫襯?

  鳳姐盛了碗刀魚火腿湯請王夫人吃,笑著寬慰:“太太放寬心吧,來日的事誰知道。眼下既有這麽個最合適的人,又何必去舍近求遠呢?”


  鳳姐再回院子時賈璉一早吃過了,正坐在廊下逗鸚鵡。見她回來,跟著她往屋裏去:“怎麽回來得這樣遲。巧姐才來找你吃飯,等了好些時候沒見著人,匆匆吃了些回房去了。”


  一路回來餓得手腳都軟了,先叫平兒擺飯,這才有工夫洗手換衣裳,抽出空來和他說話:“先是在老太太那裏,後又被太太叫過去說話,一刻也不得閑。要我說,總歸是哪一天我閉上眼了,也就清淨了。”


  “太太找你去說什麽事?”賈璉拿茶來給她吃,接過她遞來的汗巾子放到一邊。


  平兒捧著雲盤進來:“菜熱了幾回,早不好吃了。我叫他們重做了送來,這有碗刀魚火腿湯,燉得清鮮,奶奶先吃一碗墊墊。”


  “我等不得了,拿飯來我先就著吃兩口。”平兒催人拿飯,捧著湯服侍鳳姐吃。又聽她忙裏偷閑地和賈璉說:“還能是什麽事,左不過為著寶玉的婚事。”


  賈璉果然來了興致:“今天姑太太來,老太太提起這事了?”


  “各自心裏都有數的事,今日總算開口了。”


  丫頭送飯進來,鳳姐叫平兒拿湯拌一拌,一氣兒吃了小半碗。這湯是用火腿湯、雞湯和筍湯一起煨的,清鮮入味,隻就著湯也能吃一碗飯。


  “前兩日林妹妹叫太皇太後留下了,雖眼下不知是什麽用意,到底老太太也急了。老太太提了這話,太太當著人麵不能反駁,還得順著往下說。等回了屋子,才把怨氣散出來。太太原先就對姑太太有氣,也不喜林妹妹身嬌體弱,性子驕縱。雖明知道寶玉不能有更好的了,背著人也要挑剔林妹妹。”


  賈璉靠在大迎枕上,吊兒郎當的模樣,口中透出一股嘲弄:“咱們賈府是什麽光景,太太還沒看清楚?能娶到林妹妹就是燒高香,林家多少家財,林妹妹得有多少陪嫁。她若進來了,寶玉就算一輩子一事無成,靠著婆娘也能衣食無憂,太太還挑剔。等一日日地耗下去,指不定就是旁人挑剔咱們的份了。”


  鳳姐睨他一眼,輕笑道:“你急什麽。左右胳膊擰不過大腿,太太也隻能朝著我抱怨,我有什麽法子,誰敢做老太太的主?老太太開口,這事十之八|九就定了。太太再不喜歡也沒法子。”


  “定下才好。”賈璉陡然坐直身子,湊過去與她道:“林姑老爺是內閣裏的協辦大學士,屆時他們成了,林賈兩家更親近些,我也好厚著臉麵請林姑老爺替我籌謀籌謀。不然坐吃山空,拿什麽養咱們的姑娘?”


  鳳姐揚眉一笑,踱步靠近他,貼在他耳邊道:“還有咱們的兒子。”


  賈璉又驚又喜,詫異地與她對視:“你又有身子了?”


  當年賈敏養下了雙生子,鳳姐也有了身子。未料賈府一波三折,先是沒了個娘娘,後榮國府的匾額也叫摘了,家裏裏裏外外忙成一團,連帶著鳳姐肚子裏剛成型的男胎也沒了。此後下紅淋漓,叫大夫來看,隻說是虧損了根本,要慢慢地調養。


  鳳姐拉著他的手貼在小腹上,歎息道:“我聽了那話,一早灰心了,隻當終生不能再有。前兩日吃不下東西,又愛犯懶,沒料到竟叫我得了……我不管那些事,眼下肚子裏這個,才是頭等大事,由他們去鬧罷。”


  “姑娘,夜深了,早些安置罷。”霽雪鋪了床回頭,見黛玉仍撐著臉坐在書桌前,瞧著窗外出神。“我的好姑娘,病才剛好就坐在風頭裏,是又想吃藥了?”


  黛玉愣愣地回過神來,任由霽雪傾身過來關了窗。


  她瞧了霽雪一刻,忽問:“你原先是東太後身邊服侍的人,想來見過陛下許多次。陛下……當年是什麽模樣?”


  霽雪正叫人把桌上那盞塗金漆做成方形葫蘆式樣的座燈罩子打開,自己拿著小剪子剪去燈芯,好叫黛玉熄燈睡覺。聞言略吃一驚,旋即從容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才說:“忽剌巴兒的,姑娘怎麽問起這事?”


  黛玉起身坐到床上,拉著霽雪的手不肯輕易放過她:“我在宮裏見著了陛下,總覺著和從前很不同。故而想問一問你……莫非是我當年記錯了人……”


  當年皇帝沒禦極的時候,分明是個氣度朗朗的少年郎。當年他被廢帝壓著住到皇莊裏,被奴才磋磨得不成樣子,她還真心實意地憐憫了一回。未料到時移世易,他成了九重天上的人。連帶著從前的影子和性子都變了,變得那樣善變易怒、心思深沉。她見著皇帝的時候,總有一種荒唐的錯亂。總覺得,慕容永宣和皇帝不該是同一個人。


  皇帝是個固定的形象,所有皇帝都是深不可測且難以觸碰的。慕容永宣不一樣。他應當是光鮮明亮的少年,卻在不知覺中鍍上寶藍暗芒,成了肅穆冷漠的君主。


  “我雖服侍東太後,但宮裏規矩大,宮女子不許直勾勾瞧主子。後宮的宮女也沒那樣多機會,能夠和天潢貴胄說上話。”霽雪跪坐在腳踏上,輕聲說:“大多時候,都是按時當值,照規矩做事。姑娘問這話,真是難倒我了。我隻知道,當年大多宮人都說萬歲爺心細如發,聰明通透。”


  乃至慕容永宣最後當了皇帝,眾人才恍然大悟,會藏拙也是本事。平日裏藏得太好,竟沒人真正瞧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霽雪說話時輕柔又舒服,黛玉像是聽她在娓娓講一個故事,不多時就昏昏欲睡,臥在軟被中睡著了。霽雪又陪著坐了一會,這才熄燈,舉著最後一盞燈慢慢退出來。


  不知睡了多久,忽聽有人急促地叫她:“姑娘!姑娘快醒醒!”


  朦朦朧朧地醒過來,黛玉強撐著困意睜開眼睛,見屋裏烏壓壓站了一群人。雪雁和春纖正點燈,霽雪和瑲瑲立在眼前,見她醒了,眾人都顯得如釋重負。


  霽雪催紫鵑:“快找衣裳,我服侍姑娘穿。”


  黛玉隻覺沒睡足,頭疼得厲害,蹙眉望出去,絳竹樓外一片漆黑,更覺怪異:“什麽時辰了?”


  霽雪忙著服侍她更衣,口中道:“戌時三刻了,姑娘才睡下沒多久。宮裏來人傳太皇太後口諭,漾漪郡主病了,誰喂她吃藥都不肯,哭得嗓子都啞了。實在沒法子,遣了人來連夜接姑娘進宮。”


  進宮?黛玉驟感寒意侵襲,忍不住打了個顫。


  隻當她是怕黑,霽雪忙寬慰:“奴婢和瑲瑲送姑娘到神武門,姑娘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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