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8
0018 萬歲至初習抱稚子,淑妃語再三顧掌嬌
“怎麽跪著,壽康宮的地很舒服?”
黛玉低著頭不說話,她真怕下一刻見著皇帝的話,就忍不住要掉淚。她是上輩子欠了債,這會子皇帝找她索命來了。
“請皇上安。”淑妃忙站起身,伸手想碰一碰皇帝,他卻側身躲過了。一雙眼像是刀子,生生地在她身上割肉。淑妃心裏發苦,臉上還是順從溫馴的笑容:“我們正和林家妹妹說笑話,皇上就來了。”
皇帝睨她一眼,心道淑妃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領真是十年如一日,什麽笑話得跪下說,總不能是林黛玉有跪下說話的癖好?
“老祖宗安。”皇帝與太皇太後見了禮,在炕西頭坐下。對著太皇太後說話,倒溫聲細語,語帶尊敬:“小郡主可大好了?”
“昨兒夜裏鬧了一夜,強喂了些藥,奶媽子摟著睡了一覺,早起就退熱了。”
皇帝摩挲著指間的翠玉扳指,瞧著聽得極認真的模樣。太皇太後用餘光打量他,手卻伸出去,拉著黛玉起來。拍拍她的手背,頗有些意味深長:“這小丫頭片子,真是鬧人。幸而她還肯聽你的話,你進來了,我也偷懶能輕省些。”
她略彎腰,由太皇太後拉著手說話,姿態頗顯僵硬。眼睛紅紅的,裏頭藏著兩汪無根水[1]。除此之外,整張臉都像是凍住了的羊奶,冷得望之生涼,白得楚楚可憐。
皇帝隻掃了一眼就飛快收回目光,但就是這麽驚鴻一瞥,這幅姿態卻像是刻在腦海裏,一時半刻難以忘懷。皇帝忍不住暗想,為什麽她紅著眼,偷著哭過了?
淑妃暗自打量,目光來回在皇帝和黛玉身上來回。她像是才發現自己鬧了個大烏龍,皇帝的冷淡從始至終,瞧著不大像是動心思的模樣。然而昨兒夜裏聲勢浩大地把人帶進養心殿又是為著什麽,難道僅僅隻是為了安撫漾漪郡主?說來說去,總是圓不過去。
說話間奶媽子抱著漾漪郡主來了,她才睡醒,一張臉紅撲撲地像熟透的脂衣柰[2]。砸吧著嘴正吐泡泡,眼睛明亮有神,圓滾滾地張大了瞧人,真是惹人憐愛。
小郡主見了黛玉高興,手握成拳,有力地朝她的方向揮動,意思是要她抱。
“可算是高興了。”太皇太後笑道:“近兩日你家去了,我見吟吟就不大歡喜。小孩家家地皺著眉找人,別提多好玩了。”
孩子總是可愛的,何況她還是林玦和合睿王的女兒,黛玉見了她,整顆心就忍不住柔成一汪溫水,連腹部的疼痛也暫且忘了。
笑意溫柔地伸手把她摟在懷裏,輕聲細語如春風化雨:“小郡主又長大了,白白嫩嫩地叫人疼。”
小郡主叫她抱在懷裏,不提太皇太後,就連皇帝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淑妃看得發酸,不過是個沒長成的孩子,誰帶她多些就和誰親近。太皇太後養了三個孩子,也不知道這道理麽?還是真心實意地抬舉林氏?
“小郡主生得真是玉雪可愛,我見掌嬌木呆呆的,倒不如她靈動。”淑妃拍拍手,笑著朝小郡主伸手:“小郡主真乖,也叫我抱一抱,好不好?”
小郡主對著她吐了個泡泡,唾沫星子飛到臉上,雖隻是零星半點,也足以叫淑妃厭煩。小郡主像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扭著身子把臉埋在黛玉胸口,哼唧著躲人。
黛玉忙代小郡主賠罪:“淑妃恕罪,小郡主並非有意……”
“小孩子認生,難免的事。”淑妃心裏不高興,卻不會表露出來。拿出軟帕來擦臉,瞧著皇帝嗔道:“說來掌嬌也認生。前年事忙,皇上忙於正事,掌嬌久不見皇上,還怕羞不敢和皇上說話。”
“掌嬌膽小,你該多教教她。大慶的公主得大方,扭扭捏捏地小家子氣。”提及掌嬌,皇帝也不免多說了兩句。他子嗣單薄,掌嬌是唯一一個立住的孩子。雖隻是公主,他也真心實意地疼愛。眼下見漾漪郡主靈透活潑,也覺有趣:“過來,朕抱一抱。”
黛玉抱著小郡主一時有些犯難,她抱著過去,難免要和皇帝接觸。幸而奶媽子就在邊上,轉頭想交給她抱過去,還沒脫手,皇帝不耐的聲音響起:“磨磨蹭蹭!做這點事都要假手於人?”
一口氣上來氣得肚子更疼了,黛玉小聲吸氣,忍著疼上前,伸長手臂將小郡主送出去:“皇上請。”
她皺著眉,一臉不情願的樣子,瞧得人心頭火氣。皇帝運了運氣,到底沒說話。伸手抱過小郡主,未料這孩子嬌嬌軟軟地輕得叫人發慌。皇帝沒經過這種事,手腳不知道往哪裏擺,簡直像是鸚鵡架子倒了,做什麽都不得其法。
太皇太後沒見過皇帝這樣手忙腳亂,一張沉穆的俊臉總算有了點人氣。她忍不住笑出聲:“皇帝沒抱過孩子,這是頭一遭。黛玉,快教教皇帝。”
淑妃也在邊上,她還有個孩子,教抱孩子不比自己強?黛玉望了眼淑妃,剛想開口,皇帝一個冰冰涼的眼刀掃過來,直看得人一激靈。
她忙道:“既小郡主現下立著,皇上就著這姿勢抱罷。讓小郡主磕在皇上肩上,一手從胳膊下穿過去,在背後攬住,一手抱著腿彎,好叫小郡主借一把力……對,皇上輕一些,這就成了……”
淑妃立在一邊,像是喝了劣質的燒刀子,熱辣到極點,就成了輕微的痛恨。
爺們坐著抱孩子,女人站在邊上教,做祖母的坐在一邊眉開眼笑地瞧,多像是一家子。她懷胎十月替皇帝養下了姑娘,現如今反倒像足了外人。
她不能再在這裏待著了,簡直要把她逼瘋。
淑妃佯笑道:“宮裏瑣事多,內庫過會子要送賬本來。妾身先行告退,請老祖宗恕罪,請皇上寬宥。”
“宮裏事多,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你。掌嬌又年幼,也真是難為你了。”太皇太後安撫了她一回,才說:“既這麽,你跪安罷。”
“是。”
正要退出去,皇帝忽然開口將她叫住:“朕多日不見掌嬌,去儲秀宮瞧瞧她。”
一句話就令淑妃真心實意地歡喜起來,高高興興應了,乖順地跟在皇帝身後出了壽康宮。
黛玉抱著漾漪郡主,端坐在圓凳上和太皇太後說話。皇帝一走,她整個人都鬆快了。興許是將才吃下去的熱粥溫暖肺腑,連帶著那股子疼也不大明顯。
“昨兒夜裏沒睡好罷?瞧瞧這小臉白得。”太皇太後真心實意地憐惜她,書香門第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叫個爺們處處挑刺。這也就是在宮裏,若在外頭,隻怕一早翻天了。
“昨日一夜雨瀟瀟,又換了住處,這才沒睡好。”
瞧瞧,多好的孩子,這時候了還為皇帝遮掩。分明是叫皇帝嚇著了,這才一夜不得眠。太皇太後經受過這些事,她再清楚不過了。
她感慨道:“做皇帝的難免驕傲些,誰叫他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爺們呢。先帝那時候也是……忽剌巴兒傳我去乾元宮,魂都叫他嚇沒了。陳年舊事,當時是害怕,現如今回想想,倒想笑。”
她有心提點黛玉,她卻仍是懵懂不知的樣子。到底還是年紀輕,眼前隻顧著害怕了。
“累了一夜,回去歇著罷。午膳也不用過來,”轉頭交代桐意:“以後姑娘的一日三餐都送到秋鴻殿,不必讓她特意過來。這程子路瞧著近,沒輦轎走走也累人。”
黛玉辭了太皇太後出來,心裏沉甸甸地滿是不安。她真想問一問太皇太後,什麽時候能放自己回去。宮裏人說話處處都要兜圈子打啞謎,聽著都覺得累。這樣的日子有什麽滋味,把好好的熱氣都熬沒了。
邁出壽康宮,她長長久久地歎息了一回。蘭陵見她悶悶不樂,恐鬱結傷身,想了想,提議道:“這會子正換匾,殿裏鬧哄哄地煩人。來信兒略走一走,才能通暢。奴婢陪縣主往絳雪軒去散一散罷?那裏清爽安靜,少有人去的。”
黛玉喜清淨,不愛吵鬧。聽她說絳雪軒安靜,不免有些心動。“離得遠麽?”
“咱們走春華門這條路,往隆福門方向走,進了禦花園就是絳雪軒。略有些遠,縣主略等一刻,奴婢叫人預備軟轎……”
有些事不能破例,奴才們瞧在眼裏,有了一回總能有第二回。昨兒夜裏黛玉是叫軟轎抬進來的,今兒再坐一回也不在話下。蘭陵是禦前的人,又經李順祥提點過,自覺很能揣摩陛下心意。
“那你去罷,我略站一站。就在春華門前等你。”
宮裏的規矩,宮女不許單獨行動。辦事都得成雙成對出來,再結伴一起回去。黛玉往壽康宮來請安,隻領了兩個宮人。此刻兩人回去傳軟轎,她就落了單。幸而這段路人少,宮人又知道規矩,見她一人往春華門走也不多瞧,安安靜靜行了禮等她過去。
還沒走到春華門,就見那裏聲勢浩大地站了一幫人,簇擁著正中著石青繡團龍圓領袍的皇帝,那股子氣勢真是撲麵而來。黛玉停住腳步,拐了彎就要回去。
豈料隔著這些人,皇帝都能瞧見她,冷淡又極具壓迫力地開口:“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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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水[1]:不沾地的雨水。
脂衣柰[2]:蘋果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