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5

  0035 得指教俯首易真心, 亂心緒臥病避瑣事

  倘若不是皇帝言辭懇切,婉貴妃好險要笑出聲。縱使勉力忍住,眼中也不免流露出笑意。


  “從前我就想著, 什麽時候能見著您從天上下來。幸而還不算晚, 總算叫我等到了這天。”


  皇帝麵對婉貴妃時很難矯裝掩飾, 在她溫柔的笑意中不由自主紅了臉:“朕就知道, 說出來了, 你必是要笑的。”


  “不, 皇上錯了。”隨手將念珠交給宮女收著, 她起身走到皇帝身側, 按著他肩膀柔聲道:“我怎會笑話皇上,我這是真真切切地為皇上高興。人活在世上,總要遇著這麽個人。連這份高興暢快都沒了, 還有什麽勁?”


  婉貴妃早想出去了, 無非是皇帝心裏有愧,才把她扣留下來,想要供養她以求彌補。她也早料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皇帝有了真正心儀的人, 也能敞開心胸放她出去。


  摩挲著指間的扳指, 目光落在襞積上, 那裏有喜相逢[1]的團繡,兩隻喜鵲相對而立,叫石青色的底子襯著,吉祥喜慶而不顯繁雜。一顆心沉甸甸地,高興和無望摻雜在一處, 糾結著叫他發瘋。


  “朕會撥個皇莊給你, 屆時你想禮佛也罷, 另嫁也好,都隨你高興。隻是出去了,就不能再用本名。換個名姓,你也能過得更自在些。”


  大慶沒有出宮再嫁的宮妃,皇帝不會在這上頭破例。她要出宮過嶄新的日子,宮裏的婉貴妃就勢必要先死一回。這事辦起來很繁瑣,光是貴妃禮儀下葬就得忙一陣子。


  從前是覺得沒必要,婉貴妃活在宮裏,沒人能給她氣受,他就這麽養著她也挺好。然而現在終究不同了……


  “這些事都另說。”自由近在咫尺,婉貴妃笑盈盈地,透出真心的歡喜。“我真好奇,能叫皇上都心動的姑娘是什麽模樣。必定得樣貌好,品性也得佳。”不等皇帝開口,便自顧自猜測:“容我猜一猜,想來不是禦前的宮女,那些人早八百年就定下了,不會到今日才發作。皇上日常去的地方就那麽些,壽康宮去得最勤。近來沒聽說有哪家的貴女入宮,認真論起來,隻有老祖宗壽誕那回,留下了一位福壽縣主……”


  她自覺猜中了,不免眉開眼笑,撫掌笑道:“我鬥膽猜測,正是那位福壽縣主讓您從雲端落下來了。皇上,您說說,我猜得對不對?”


  樣樣都猜中了,就連是在壽康宮裏動了心思也叫她知道了。皇帝簡直窘迫得無所遁形,卻還是強撐著冷靜凜然的模樣,隨意應了一聲:“嗯。”


  聽到他承認了,婉貴妃更高興:“當真是她,真叫我猜對了!那日在暢音閣裏見著她,我雖沒和她說上話,那身段模樣,通身的儀態都好得不得了。都說西太後是天底下少見的美人,坐在她跟前,也不及她風流嫋娜。”


  何止是容貌身段好,就連心思也比尋常人更玲瓏有趣,還能寫一手好字。孩子們都喜歡她,老祖宗見了她也高興。在宮裏能討人喜歡是多重要的事,她什麽都不用做,隻消立在那裏,就叫人由衷地歡喜。


  暢音閣驚鴻一瞥,本該是個好開場。可惜他沒理清思緒,白白地錯失良機。最嚴重的就是雨花閣裏那一場驚嚇,隻怕從那以後他在她心裏就成了見天拿著人骨頭把玩的屠夫。以至於此後見了他,眼裏總是透出害怕。


  皇帝悔得嘴裏直泛苦:“朕那時候不知道會有今日,嚇壞了她。婉姐姐,朕真後悔。如今就算是捧著真心出來,她也不敢信了。”


  “嚇壞了她?怎麽嚇的?”婉貴妃越發覺得有趣,皇帝這樣失魂落魄,她卻趣味盎然,連連追問。


  她從前在他跟前伺候的時候名蘭婉,因是太皇太後賜過去的,家裏又有些根基,皇帝很尊重她,拿她當姊姊看待。這一聲婉姐姐,真是好多年沒聽過了。陡然入耳,真令人懷念。


  再回想起當初的事,就連皇帝自己都覺得刻薄又苛刻,壞得沒邊際。雖覺得可恥,到底還是盡數說與她聽。換來她的嘲弄和諷笑也不管不顧了,說完了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們都是姑娘。你教教我,要怎麽做才好。”


  他叫個怪圈困住了,無論做什麽,在黛玉眼裏總歸都是錯的。皇後之位她不稀罕,他這樣一個人她也不貪圖。皇帝既挫敗又無助,連個能傾訴的人都尋不著。


  他雖是主子,在婉貴妃心裏卻和弟弟沒兩樣。看到他為此煩惱,既想嘲笑,又覺得心疼:“皇上,您想要什麽呢?若隻是想要個皇後,叫孫大學士擬製冊封,詔書一下,難不成林家還能梗著脖子不從?”


  他是皇帝,想要誰家的貴女不是一聲令下就能接進宮?何況是封個貴女做皇後?林海身居協辦大學士,世代列侯,賈敏出身國公之族,雖敗落了到底也是勳貴之家。他們兩個嫡出的姑娘,還做不得皇後嗎?哪個官員會置喙這事?


  這本該是最簡單的事,皇帝也想過。可真提起了筆,卻又不想這樣做了。


  皇帝低垂著眉眼,聲音中透著落寞:“朕真心喜歡她。但朕知道,她眼下心裏沒朕。問她想不想做皇後,讓她回秋鴻殿去好好想,其實不必等就知道,她一定不願意。”


  見了他就抖得像篩糠,就算末了答應了,也不是為著他。是因為不得不屈從。


  “朕不要她被逼無奈,朕要她心甘情願!”


  他說得斬釘截鐵,婉貴妃不由鬆了口氣。能有這想法,可見不是一時興起。


  “原來皇上是要她的心。”婉貴妃不由笑了:“要人簡單,要一顆心卻要耗費無數工夫。興許用足了心,到頭來也不能得。不過您是皇帝,多俊的一張臉,多龐大的身家,有什麽是您做不成的?”


  “朕想對她用心,卻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辦。”皇帝長長地歎了口氣:“朕以為她會高興,卻偏偏每回都事與願違。”


  “您真想知道?”婉貴妃輕聲道:“待人好也得講究方式方法,是人就有所求,有喜歡的物件。悄悄打探清楚了,別等她開口就拱手送上。還有一則,身為皇帝,自然與旁人不同些。但是您既想她真心喜歡您,那就得付出同樣的東西,才算公平。在林姑娘跟前,您別把自己個兒當皇帝……”


  別把自己當皇帝,就把自己當做最尋常普通的男人……


  皇帝踱在回養心殿的路上,反反複複地咀嚼這番話。他像是摸著了邊,影影綽綽地在那裏,等著他去探索。


  黛玉一晚上沒能安睡,次日早間醒來頭疼得厲害。蹙眉在床上歪了一刻,才想起紗囊還在養心殿的水浮蓮裏藏著。


  她不肯往養心殿去,有心要好好地病一場,便喚:“蘭陵。”


  叫蘭陵,進來的卻是蘭柳。蘭柳麵上帶笑,溫聲道:“養心殿的奚副總管送東西過來,蘭陵正和他說話。縣主醒了,奴婢吩咐他們擺膳?”


  又是養心殿的人,黛玉聽見這三個字就恨得咬牙切齒,哪還吃得下東西。也不歪著了,就勢躺回去,低聲道:“我乏得很,整個人也不爽快。不想吃東西,你們都出去,讓我再歇一刻。”


  “這……”黛玉一向守規矩,忽然如此,令蘭柳擔心。她遲疑著沒言語,見黛玉閉著眼仿佛是睡著了,隻能放下床帳,仍退出來。


  蘭陵正拉著奚世樾在廡廊下說話:“昨兒就想告訴公公,沒得空。儲秀宮來過了,請縣主過去,說有上好的荔枝,也想請教縣主做胭脂。縣主推說不得空回了,依我之見,指不定過些時候就要再來請。”


  醉翁之意不在酒,黃淑妃究竟想做什麽誰都猜不著,但總歸不會是她嘴裏說的那樣簡單。


  “知道了。”奚世樾眯著眼在心裏周轉了一回,旋即沒事人一樣告訴她:“若有下回,悄悄遣人來養心殿告訴我。一兩回的還能推,等到三四回就艱難了。昨兒夜裏皇上的話你也聽清楚了,往後伺候起來更要小心謹慎。”


  秋鴻殿裏住著將來的皇後,一國之母的意義非同凡響,分量不是尋常後妃能比擬的。照著皇帝現在的架勢,奚世樾心道,要是這位出了事,皇帝能活剮了下黑手的人。


  “得了,我也該回去了。”奚世樾把手裏的剔紅圓盤交給蘭陵,“入口的東西,別過二道手。攏共得了七個紗囊,第八個落到水裏沒熏成。”


  蘭陵接了圓盤正要說話,蘭柳正從那頭過來。看見奚世樾還沒走,鬆了口氣:“公公,縣主像是病了。躺著起不來身,也不吃東西。”


  這都起不來身了,得病得多重?

  奚世樾擰著眉毛指著兩人歎:“姑奶奶唉!千叮嚀萬囑咐叫你們好好伺候,我前腳說,你們後腳就忘了。”他砸吧著嘴道:“這事不能瞞著,真到了請太醫的份,也得請皇上和老祖宗定奪。老祖宗那裏先別提,容我先給皇上回了話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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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相逢[1]:多種圖案都表示喜相逢,如兩隻喜鵲相對而站,兩個笑臉小孩相對而立,兩隻蝴蝶相對飛舞,寓意都是吉祥。


  皇帝和婉貴妃完全就是姐弟之情,純潔得不能再純潔。會封貴妃的原因後麵會詳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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