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4

  0034 憐嬌花移種又日新, 見貴妃君王欲別離

  黛玉幾乎是落荒而逃,留下皇帝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銅缸邊上,顯得格外寥落。


  蘭陵本想和奚世樾說儲秀宮的事, 眼下也沒工夫了, 把裝著紗囊的匣子往他手裏一塞, 撂下一句:“公公明日裏抽空往秋鴻殿來一趟罷, 我有話告訴公公。”


  話說完了, 也沒時間等他回話, 朝著皇帝行了禮, 就匆匆忙忙朝著黛玉走的方向疾步追過去。


  奚世樾捧著匣子等了一刻, 悄悄抬頭打量了眼皇帝。好家夥,這位無往不利的萬歲爺眉眼耷拉,這麽俊的一張臉, 擺出這幅失落無望的神態, 簡直像是美玉蒙塵,原先的光彩照人全沒了,徒留個失意的人。


  這可太不像是個皇帝了。他要什麽不能有, 沒料到今天折在一個小女子手裏。奚世樾心道, 不說皇上, 就是他細想想, 也接受不了。


  被高高捧著的鳳凰蛋,好容易有了得意的人,那人卻不待見他,對個皇帝來說,這得是多挫敗的事啊, 奚世樾都替他心酸。


  “皇上, 外頭蚊蟲多, 眼見著要亥時了,奴才服侍您回屋去罷。”


  皇帝不理他,餘光瞥見他懷裏的匣子,裏頭乖乖巧巧躺著七個香囊。原本應當是黛玉把它們送進水浮蓮裏頭去的,才送了一個,他就活活把人氣走了。


  他薄唇緊抿,透出一股倔強。雲端上的天子也有了人氣,品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伸手拿了個紗囊在手裏,蟬翼紗輕柔纖薄,若有似無層紗貼在指腹,乖順得讓人心緒複雜。一時想撕碎了滿足破壞欲,一時又想捧在手心金堆玉砌地嗬護。


  深吸了口氣,皇帝低頭望向銅缸裏緊緊閉合的水浮蓮。雪白婉順的花瓣,在她跟前淪為陪襯,成了人比花嬌的最佳詮釋。


  這樣想著,竟也能不由自主勾唇露出笑意。


  奚世樾見他笑,心裏訝異得不得了,簡直像是青|天|白|日裏見了鬼。然而更叫他說不出話的事還在後頭,皇帝竟俯下身,學著黛玉將才的模樣,輕輕撥開花瓣,把手中紗囊送了進去。而後捧著花苞,神態顯得極虔誠。


  花前月下這種風雅事應當是謹莊王做的,林家那位大爺也做得,唯獨不該是在家國天下裏打轉的皇帝做這事。但他不僅做了,還要做得認真細致。


  到底爺們的手不及姑娘家巧,縱使他再小心,塞到最後一枚紗囊的時候,還是不留神碰落了一瓣花瓣。


  皇帝盯著手心的紗囊皺眉,奚世樾怕他再給氣出好歹來,忙笑道:“想來是過了時候,這花閉合得太緊了些。”


  言下之意是這水浮蓮不好,皇上您的動作很規範。


  在伺候的奴才眼裏,皇帝總歸不會有錯。然而皇帝自己卻很明白,分明是他心煩意亂,眼見著到最後了,神思恍惚起來,這才碰落了花瓣。


  “是朕大意失荊州了。”他瞧著手裏的紗囊,低低歎了一聲,隨手放進懷裏。


  “皇上真是學識淵博。”奚世樾打心眼裏佩服,要不怎麽說他能當皇上呢,瞧瞧,碰掉一片花瓣都要引經據典。


  做奴才的拍馬屁都是一把好手,皇帝打小奴才們千方百計逢迎,早沒感覺了。話再好聽,不能入耳也是白瞎。他後退兩步瞧了瞧缸鍾,二十八朵水浮蓮,隻有八個紗囊。碰壞了一朵,塞到另一個裏就是了。皇帝卻沒這樣做,反而吩咐奚世樾:“叫花房再移兩朵水浮蓮來。”


  奚世樾一愣,養心殿院子裏七個銅缸,缸子裏一色四朵水浮蓮。除了碰壞的那朵,難道還要再移一朵出去?這是什麽道理?

  但主子開口了,就得答應。奚世樾沒細想,滿口答應了。


  旋即就聽到皇帝停停頓頓地說:“第一朵塞了紗囊的水浮蓮,找個甜白釉瓷盆,送到又日新裏去。老祖宗要入口的東西,朕得親眼瞧著才安心。”


  “是,奴才即刻去辦。”


  讓花房移新花進來的事能明天辦,把舊花送到又日新裏的事,卻得現在立刻就辦好。


  奚世樾怕太監們粗手笨腳不能成事,樂顛顛地吩咐去把司寢的蘭馨叫來。又日新是皇帝入寢的地方,太監不論,宮女們除了掌事姑姑蘭溪,就隻有司寢的蘭馨和司帳的蘭漪能進去。


  蘭馨和蘭漪的差事都沒辦,正坐在廡廊下扇扇子納涼。遠遠地見個小太監急匆匆過來,立時起身問:“皇上要安置了?”


  “今日且不睡。”甭管對下頭的人怎麽樣,小太監對著花一樣的宮女們總是滿臉笑,宮女們朝他笑一笑,他就高興得不得了。“蘭馨姐姐快隨我來,皇上交代了,尋隻甜白釉的瓷盆出來,好移朵水浮蓮進又日新。”


  蘭馨聽了,放下扇子就隨他出來找瓷盆,口中不免好奇:“好好地,怎麽想到這一茬了?水浮蓮長在水裏,易招蚊蟲。擺在又日新裏,再傷了聖躬怎麽好?”


  小太監剛才就守在院子裏,從頭看到尾,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他雖是太監,卻也知道男人那點心思。真正把人放在心上,自然哪裏都好,就連她碰過的一株花也格外珍貴些。


  他把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末了捧著個甜白釉的大肚瓷盆,亦步亦趨跟在蘭馨身側道:“咱們皇上多整肅的人,末了那句話出來,倒把我嚇個半死。姐姐們今後都對那位縣主敬重些,指不定過兩日她就成主子了。”


  蘭馨的差事在夜裏,黛玉雖往養心殿來回幾回,她卻沒真正見過。隻聽奉茶的蘭亭說起,道她風流天成,風韻自生,有驚世姿容,負絕代芳華。原隻當是閑話,未料到她竟能有這造化。


  皇帝金口玉言,既問她願不願做皇後,那必是準話了。沒哪個皇帝會拿皇後之位開玩笑,何況是自律克己的今上。


  “真叫我吃驚。”蘭馨移了水浮蓮回來,和蘭綺說起這事都忍不住咋舌:“我雖沒見著那場景,但聽小喜子說得煞有其事,光聽聽都叫人感慨。”


  皇帝冷靜自持,比九重天上的神仙還矜持禁欲。宮女們正值妙齡,麵對著這麽一副好容色,誰能忍得住不想想,這樣的人真正動了心是什麽模樣。


  皇帝不碰身邊的人,後宮裏兩位娘娘也鮮少能得他臨幸。禦前的宮女一早絕了心思了,但蘭綺說話時還是不免透出些嫉妒:“當日皇上抱著回養心殿,我就知道這位是有造化了。蘭柳和蘭陵有福氣,伺候她去了,來日必定的頭份的臉麵。”


  兩人相對而坐,半晌,蘭綺忽笑道:“左右和咱們沒幹係,想這些做什麽。”又問:“萬歲眼瞧著還沒安置的意思?”


  蘭馨這才想起來,告訴她:“皇上往啟祥宮去了,過會子才回來。”


  啟祥宮裏住著婉貴妃,她雖是貴妃之尊,卻深居簡出,鎮日都把工夫耗費在小佛堂裏。皇上從沒在貴妃宮裏留過宿,過去了吃茶盞,隨意說些話,也就回來了。


  所以他們還不能歇著,得等著皇帝回來,服侍他睡下了,他們才好去睡覺。


  這些年貴妃的所作所為也叫人猜不透,蘭綺道:“你說貴妃這是圖什麽?”


  “圖什麽?”蘭馨也想知道,坐擁著眼下宮裏最高的位份,就這樣白白地虛度光陰,是個人都不能想通。“興許就是什麽都不圖……”


  皇帝到啟祥宮時將近亥時,入定時分了,婉貴妃竟還沒安置。小佛堂裏燈光如豆,貴妃雖著宮裝,跪在蒲團上卻像個行將就木的人,一點活氣都沒了。


  她正撿地上的豆子,撿起一顆就念一聲阿彌陀佛,這豆子也就有了名字,被稱為佛豆。聽到皇帝來了,也並不顯得高興。端端正正地起來見禮,每個動作都像是比著尺子練出來的,挑不出一絲錯。


  “妃妾恭請皇上聖躬安。”


  “起來。”每每見著她心如死水的模樣,總令皇帝油然生出滿腔無奈。但這份無奈裏又摻雜著愧怍,令他無法說出勉強她的話。


  婉貴妃親手倒了盞茶送到他手邊,茶是真真正正的清茶,茶味都快散沒了,倒不如吃清水更舒服。伺候完他,婉貴妃也不往炕上坐,徑直揀了隻圓凳坐下。


  “皇上漏夜而來,想來是有緊要事同我說。”


  皇帝一哂,她從前不這樣,頭一個女兒死後才變得這樣冷漠平淡,說話也直白且開門見山。這在後宮裏實在不討人喜歡,但他有時候煩透了,能想起說話的人竟隻有她。因為隻有她對自己無所求。不過今後不同了,皇帝忍不住笑了笑。以後他有了皇後,什麽話都能跟她說。


  “朕……瞧上一個人……”


  婉貴妃原還自自在在地盤念珠,聞言驟然停住,目光中盛滿疑惑:“皇上將才說什麽?”


  要將這話再說一遍,皇帝委實有些不好意思。但騎虎難下,到了這關頭,紅著臉也得把話說圓滿:“朕瞧中一個人,想許她皇後之位。朕知道你不樂意留在宮裏,過程子趁著去園子裏避暑的由頭,想放你出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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