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1
0041 分五穀皇帝習撐船, 劃菱桶黛玉思鄉風
聽聽這是什麽話,叫人聽去了指不定怎麽說嘴。黛玉見了皇帝就不高興,剛才那些興致全散了, 懨懨地回道:“這樹芭蕉生得確實好, 倒叫我想起那句‘中庭日淡芭蕉卷[1]’。這樣好的芭蕉葉, 等落雨的時候坐在窗邊聽, 另有一種情致。”
對於風韻情致, 黛玉總有自己個兒獨有的詮釋。他也讀過“聽夜雨冷滴芭蕉[2]”這樣的佳句, 隻是彼時他雄心壯誌在懷, 總覺得過於纏綿了些。眼下聽她提起, 才品出了一種別樣的滋味。
他不由笑道:“你若喜歡,就叫宮人隔著秋鴻殿的窗戶栽兩樹。芭蕉易活,眼下種下去正好。”
“皇上還懂這個?”興許是他這陣子過於軟和了, 黛玉竟沒忍住, 心裏覺得好奇,脫口就問了。
“小瞧人?”皇帝瞧了她一眼,朝她走近兩步, 與她並肩站著說話。黛玉隱隱覺得這距離不大好, 往後退了一步。她自以為退得隱蔽, 小動作卻全在皇帝眼皮底下。他隻當沒瞧見, 由她高興。
他道:“在你眼裏,我就是五穀不分的人?”
黛玉沒接話,心裏暗忖,皇帝難道不該是這樣?打小養尊處優的人,還知道地該怎麽種, 樹應當什麽時候栽?
她也不必答話, 皇帝瞧她一眼就知道, 她心裏一定又在編排自己。明麵上不敢開口,也隻有在心底裏腹誹了。
抬頭看了看天,皇帝有些可悲地想,這麽著也挺好。他對她的要求已無限寬縱,隻要她願意瞧自己一眼都高興。做皇帝到這份上,也算是前無古人了。
“我雖錦衣玉食,卻也吃過苦。”那段往事太陰晦,他不想多說,叫她聽了再汙耳朵。“往慈寧花園來做什麽?”
“來折兩片荷葉拿回去玩。”對於本想來坐船玩的話一句不提。
多有情調的姑娘,就連玩也和旁人玩得不一樣。拿荷葉來玩,真是風雅又有趣。皇帝心裏陡然升起一股豪氣:“兩片就足了?想要多少都有,你開口,我折了給你。”
偌大的紫禁城都是他的,還差這一池子荷葉嗎?
“皇上厚愛不敢受,還是叫奴才們折罷。”他若動手折了,那就不是玩,反而成了鬧了。
她再三婉拒,皇帝卻執意親手折荷葉來哄她歡喜,曼聲道:“你別擔心,我水性極好,就是踩空了也不妨事。”
本沒什麽,叫他說了這話,真被嚇著了。皇帝若因此落水,她就是渾身長嘴都不能說清。眼見著他已經挽起箭袖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作勢要往前去。
黛玉忙伸手將他攔住,急急道:“皇上別去……我原不是要折它,是想著慈寧花園裏有小船,想坐船玩。因怕皇上斥責我貪玩胡鬧,這才謊稱說要折荷葉……”
聲音越說越輕,末了在他灼灼的目光中近乎虛無。黛玉叫他一雙眼看得心虛,低下頭呐呐地問:“皇上總瞧著我做什麽?”
“原來在你心裏,我不僅五穀不分,還是個不分青紅皂白、還亂發脾氣的人?”
黛玉好險想脫口而出,難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她雖沒說出口,麵上表情卻表露得清楚。皇帝的語氣不由自主摻進三分委屈:“你這樣冤枉我,於你有什麽好處?”
黛玉簡直百口難辯,想到他將才還興衝衝地要替自己去折荷葉,心裏也不免有三兩分愧疚。
語含歉意:“是我小人之心,多想了……”
“冠冕堂皇的話不必說。”他抬手叫停,“若真的心懷歉意,就該拿出些誠意來。”
誠意?黛玉滿心不解,他是皇帝,要什麽沒有,要這樣巴巴地來討要東西?不過她也不是小氣的人,當下就說:“請皇上開口,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
她隻當皇帝要說出什麽來,未料到他話鋒一轉,任誰都意想不到:“我什麽都不求,隻想忙裏偷閑,也跟著你往船上去散散。”
奚世樾在旁聽著,簡直要喜極而泣。皇上不知怎麽,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也知道怎麽討女孩子歡心了。這一來一回的,話說得多漂亮。就像閑話玩笑似的,聽著就有趣。
慈寧花園裏的船說是小船,果然小得很,半點沒騙人。隻能容兩個人坐著,一前一後,中間還空不了多少。船上橫放著一根長篙,得有人撐才能往外去。
黛玉心裏一喜,輕聲道:“我不會撐船,皇上想來也不會。不如叫他們再傳一條船來,分散著坐也更鬆泛些。”
再料不到皇帝睨她一眼,那臉上寫滿了平靜的了然,像是一早知道她會這麽說似的。隻見他彎腰拿起了長篙,叫奚世樾解開繩子,長篙往水裏撐,不知怎麽動作的,輕輕巧巧一戳,小船就晃悠悠地往湖心蕩漾。
“您連這個都會?”這下黛玉對他真是由衷佩服了,堂堂一個皇帝,知道栽樹移木也就罷了,竟然連撐船都會,真叫人吃驚。怎麽想都想不通,他是怎麽練成的這門手藝。“皇上,您還會什麽?”
皇帝站在船頭,心情極好的樣子。撐船進了荷葉深處,層層疊疊的綠葉湧過來,襯得他一張玉麵愈發俊俏。那綠瑩瑩的顏色簡直能透過肌膚,往他內裏流淌。奴才們不在跟前,隻對著黛玉,他就越發鬆懈下來,連人前的故作矜持都不必辛苦維持,說話時唇角帶著疏疏淡淡的笑意。
“一次性說清楚有什麽意思,來日方長,往後我慢慢地告訴你豈不更好?”他絕不會告訴黛玉,撐船是臨陣磨槍學會的。學會了才使蘭陵提起這條船,否則宮裏哪來隻能坐兩個人的船?
他手下不停,撐著船徐徐往前。翠綠的大荷葉自帶清涼,躲在傘葉底下,不必打扇子就涼爽宜人。黛玉靠在船尾,伸手去撥葉子,越往深處就越品出了“誤入藕花深處[3]”的滋味。
皇帝找了個空處停下來,放下長篙坐回去。
黛玉正把團扇伸到水裏看波紋,玩得正高興,忽而見船停了,不由問:“怎麽停了?”
這是玩得興起了,皇帝倚在船上:“你也容我歇一歇。”她坐著玩得自在又舒服,他撐船倒出了一身汗。
黛玉不說話,抿著唇把扇子拿起來,正要把水甩幹,他忽而伸手奪過去,拿著就扇起來:“借我使一使。”
這算什麽借用,和明搶沒兩樣。幸而這柄團扇沾了水,她原就不想要了。若非如此,一定不借他。
團扇本是閨閣貴女拿來把玩的東西,認真要拿它納涼,原沒多少風。好在眼下是在群荷環抱之下,靜|坐了一刻,到底也涼快了。皇帝拿在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扇,高大英朗的男人實在和團扇不搭,總有種突兀的怪異感,瞧著讓人直想笑。
黛玉怕自己忍耐不住真笑出來,索性扭頭不看他。荷葉茂盛,荷花也已初露尖角,姿態曼妙地立在水中,隻等著再醞釀些時日就能開懷而放。
她喃喃自語:“過程子就該有新鮮的蓮蓬了。”
“要等花謝了才有蓮蓬。”皇帝湊過去,順著她的視線看,隻當她是嘴饞想吃蓮子了:“你若想吃,就要膳房做。他們自有存著的,什麽時候想吃都有。”
“不當令的東西不好吃。”黛玉本沒想吃,不過順口一提。按著皇帝的性子,生怕他回去了真差人送碗蓮子來,又添了一句:“何況北邊的蓮蓬也不好,我們蘇州的蓮蓬和水紅菱才好,剝開了就能吃,甜津津的,又清爽又甘潤。”
她很有幾分戀鄉情懷,無論什麽東西,都是家鄉的最好。雖然明知道是思鄉之情作祟,才叫她覺得樣樣都好,但她這幅向往的姿態也真叫人心動。
皇帝跟著想了想,沒能想出來究竟是什麽滋味:“太上皇曾下過江南,可惜那時我年紀太小,沒能隨扈[4]。將來若有機會,一定要往江南去瞧瞧。”
黛玉瞧著是想家了,手指胡亂地撥著水麵不說話。
皇帝談興正濃:“你們蘇州另有個別稱是水城,有詩道:‘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想來個個都會撐船了?”
“大多是會的。”她和哥哥都想過學一學,可惜沒機會。一個困在深宅大院,一個日日都在學堂裏。
“我雖不會撐船,卻會劃菱桶。”大約是覺得皇帝都會撐船,她身為江南人卻不會,有些跌分子,她特意加了一句,以示自己也有所長。
“菱桶?”別提劃,皇帝就是聽都沒聽過。“那是什麽?”
總算這一樣他不會,黛玉笑道:“說是桶,其實和尋常的木盆一樣高,隻是底子更寬大。隻能坐下一個人,得盤著腿坐,因是平底,不像船穩當,若沒巧勁都得翻。劃菱桶也不用槳,剖開河蚌除了蚌肉,洗幹淨蚌殼,一左一右地拿在手裏,就能充作船槳。想往什麽地方去,就拿蚌殼劃水借力,別提多有趣了。”
她對此侃侃而談,想來是對此極熟悉,必是常玩的。皇帝瞧著她出神,連她什麽時候停住了都不知道。黛玉說完了抬頭一瞧,正和他四目相對。不知怎麽,就叫他熱切的目光看得麵頰發燙,古古怪怪地移開目光,把他將才的話還給他:“就這樣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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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日淡芭蕉卷[1]:出自陳克《菩薩蠻》。
聽夜雨冷滴芭蕉[2]:出自杜牧《八七子》。
誤入藕花深處[3]:出自李清照《如夢令》。
隨扈[4]:跟隨皇帝出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