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2
0042 落長篙困留湖心景, 表悲喜眾生各失得
坦蕩無畏的皇帝也懂了羞澀,麵對她反將一軍的問話無從爭辯,在她戲謔的目光中潰不成軍。近乎狼狽地躲開她的視線, 皇帝清了清嗓子, 一股熱氣蔓延開來, 熱得他臉頰滾燙。
一個紅了臉, 另一個也覺得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瞧了會荷葉, 受不住這樣古怪的氛圍, 黛玉道:“時候不早了, 早些回去罷。”
皇帝私心想跟她多待一會, 但也不好強人所難。何況在一處待了這麽久,心裏已經知足了。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眼下他自然樣樣都依她。當下低聲應了, 伸出手去拿長篙。
黛玉拿了扇子重新探到水裏玩, 才伸下去,忽聞有落水聲,眼瞧著長篙落水, 在水裏激出一陣漣漪。她一時說不出話, 定定瞧著水麵發呆, 又驚疑不定地望向皇帝:“才落下去的東西……我瞧著像是長篙?”
皇帝攤著手, 瞧著空落落的手心,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皇上這是做什麽!”就是不想回去,也不該用這種釜底抽薪的法子。黛玉氣急了:“眼下好了,咱們怎麽回去!橫豎您是會遊水的,原來是打著把我一個人拋在這裏的主意。”
“我真不是故意的!”皇帝簡直無從辯解, 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我會遊水, 難道要從這裏遊回去?”虧她想得出來, 慈寧花園看著安靜,實則到處都是納涼的宮女太監。叫他們堂堂皇帝,濕淋淋地出水上岸,就是當著麵不笑話,背地裏也該把門牙笑掉。
黛玉也想到了這一層,心裏越發生出哀怨的情緒,神情委頓地靠在船沿。皇帝怕她氣壞了身子,傾身過去想推一推她,待要伸手,又想起那日養心殿裏的事,隻能垂下去扶住了船沿。
“太醫說你不能動氣……”他咽了咽唾沫,在她冷淡的神色中,連出聲都有些艱難。
黛玉睨他一眼,簡直忍不住要冷笑出聲:“我是什麽人,敢對著皇上動氣。”
這話一出,就知道她心裏已經極不高興了。皇帝對怎麽哄姑娘這門手藝真是一竅不通,摩挲著扳指,半天沒想出來該怎麽開口。餘光瞥見她拿荷葉杆子解氣,靈光一閃道:“我替你折荷葉玩。荷葉蓋在臉上,手再伸進袖子裏,保管蚊子咬不著你。”
豈料黛玉聽了這話也不歡喜,蔫蔫地收了手:“李義山[1]的詩裏隻有‘留得枯荷聽雨聲[2]’這一句是好的,何必動手折它,叫它自由自在長在池子裏豈不更好。今日折了還喜歡,明日就厭棄了丟開手,倒不如一開始就別去招惹它的好。”
這話聽著很有意思,像是藏著很多心裏話似的。皇帝聽得出神,呢喃道:“今日喜歡,明日厭棄?”
“喜新厭舊原就是世間尋常事。”她拿手裏的團扇做例子:“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柄扇子,和箱籠衣裳一起帶進宮來。但眼下沾了水,我就不要它了。”說著,倒像是厭惡極了,隨手往遠處一扔,正落在一片大荷葉上。搖搖晃晃了半天,好險在荷葉正中穩住了。
皇帝嘴裏發苦,新心想沾水不要了是假,恐怕叫他沾手了嫌棄才是真的。又想到她說的好一時歹一時的話,不由暗忖,難道是這兩日沒往壽康宮去瞧她的原故?但他那是事出有因,絕不是故意晾著她……
沉默了一刻,到底還是覺得有解釋的必要:“你是在怪我,這兩日沒往壽康宮去瞧你?”
差得十萬八千裏,他是怎麽扯到這上頭的?黛玉古怪地瞧著他:“我是什麽人,怎麽敢怪皇上?”
本意是想說,他們原沒幹係,她也怪不著他。豈知這話一出口,更叫皇帝誤會得深刻,篤定她一定是為這事才不高興。皇帝抿了抿唇,有些想笑,咳嗽了一聲忍住了。
他心道,女人就愛這樣大驚小怪。三兩天沒過去,什麽事都沒有,都能吃一缸飛醋。吃醋總歸不大好看,顯得尖酸。但她醋了,就有種驕矜的可愛,自有動人之處。
“我這兩日有事……”皇帝的行蹤她本不能過問,這是違背祖製和體統的。但她是未來的皇後,皇後掌管著慕容氏一大家子的內廷,告訴她也沒什麽。在他所能給予的範圍內,皇帝是無限寬容的。“掌嬌病了,又兼政務繁忙,才沒往壽康宮去。”
雖是因這兩件事摻雜在一處,才忙得腳不沾地。但若真想抽空,總能有時間。隱晦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那隻粽子,再加上她也病著,有心讓她好好歇息,也不想把掌嬌的病氣帶過去。
未料到底讓她誤會了。
皇帝忙些什麽,她並不想知道。唯有聽到掌嬌病了,這才麵露憂色。她對這個懂事聽話的小公主很有好感,不由追問:“她眼下都大好了?”
“她打胎裏出來就有體弱之症,眼下是好了,不知什麽時候又要發作起來。”對於榮壽公主的病,皇帝也擔心得厲害。他雖是天下之主,卻沒辦法令華佗再世,扁鵲複生。宮裏國手雲集,卻治不好小小一個掌嬌。
黛玉也是胎裏不足,秉性體弱。因而聽到有相同病症的人,總是很能體會她的悲苦。見皇帝為此發愁,難得有心安慰他:“公主千金之軀,一定會否極泰來。我母親常說,小時候常生病的孩子一旦立住了,就比旁人更堅毅些,大風大浪也打不壞她。”
話是尋常話,這些年安撫的話不知道聽了多少,唯有這一次的聽著舒服,讓皇帝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掌嬌的姐姐沒能留住,就連掌嬌養下來也不好。”皇帝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我那時候常想,是不是我沒子孫的福氣,才留不住孩子。幸而掌嬌很爭氣,大病小病,凶險的關卡不知過了多少,總算養到了現在……”
其實他也不大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在此時此刻說這些事,有些情緒壓在心上過於沉重,隻有說出來才好些。然而他是皇帝,雖然有些話能和貴妃說,卻還是藏著些事,隻能自己消解。然而眼下對著黛玉,卻忽然很想敞開心懷。她讓人覺著,是個能夠對她說真心話的人。
黛玉瞧著一旁的荷葉不說話。這種時候她也沒必要開口,隻聽著他說就是了。這些都是很瑣碎零散的話,沒太多頭緒,也理不清本意。但就是這樣七零八落的言語,卻能從中品出一股別樣的滋味。此時此刻他不像個皇帝,反倒像是個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芸芸眾生,悲喜苦痛都各有所得。
奚世樾和蘭陵他們也沒在岸上幹等著,皇帝和黛玉是條兩人座的小船,他們卻是實打實的大船,烏泱泱能站十幾個人。像這樣的船零散分開,總有十多條。把這片湖四下圍起來,也不靠近,就這麽守著。守了半天,蘭陵先擔心起來。她和奚世樾一條船,宮女再體麵,也沒主子用的香囊那樣好,一會工夫就叫叮了五六個包。
宮女是皇城的臉麵,是主子們最金貴的擺件。就是癢得骨縫裏都煎熬,也不能上手撓。像個猴子一樣左左右右的,那得多難看。蘭陵忍得難受,隻能拿打扇子來緩解:“這都多少時候了,副總管,咱們是不是去瞧瞧?”
“誰去?”奚世樾斜著眼睛瞧她:“我可不去觸這黴頭。”皇帝特意學了撐船,有心要在黛玉跟前大展身手。眼下說不定氣氛正好,他脖子是有多硬,敢這時候去叨擾。
覺得蘭陵簡直蠢得像呆頭鵝,忍了忍,沒忍住:“陵姑娘,我沒記錯的話,你虛歲二十二了罷?”
宮女都是十三歲進宮,能當上差的一定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家出身。像蘭陵這樣的,家底也不薄。一路殺到禦前,按理說不該這麽呆呆笨笨。那就隻能歸咎於沒和男人親近過,不知道兒女情長這回事。
問宮女年齡是忌諱,奚世樾不可能不知道這事。蘭陵回視他:“副總管有什麽示下?”
“我就是想問問,家裏為姑娘說親事沒有。”如果說了,他就真心實意地為她將來的丈夫拭把同情淚了。皇上不解風情沒關係,橫豎他是皇帝,普天下最尊貴的就是他了。但蘭陵不解風情,讓未來的丈夫怎麽過呦。
問到這裏可真是過分了,他們兩還不是生死之交,夠格說這些話。蘭陵當下就有些動氣:“副總管還兼職管做媒?蘿卜吃鹹了罷[3]?我的事不由您操心,您呐,還是好好想想怎麽伺候主子是正經。我們縣主我不擔心,橫豎她身上掛著香囊。皇上從來不愛戴那東西,嫌礙事,有股怪味。若叫蚊蟲叮了包,看你怎麽交差!”
這麽一說,奚世樾也隱隱有些後怕。湖麵上蚊蟲確實多,他也叫咬了好幾個包。皇上細皮嫩肉的,蚊子隻會更喜歡。若真叫毒蚊子咬了,哭都沒地方哭。忙催船娘:“悄悄把船搖過去,別鬧出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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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義山[1]:指李商隱
留得枯荷聽雨聲[2]:出自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蘿卜吃鹹了罷[3]:鹹吃蘿卜淡操心的化用。意思是多管閑事。
防槽聲明:我個人很喜歡李商隱的詩,這裏寫李商隱的詩隻有一句“留得枯荷聽雨聲”是好的,原因是因為在原著第四十回裏,林黛玉親口對賈寶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此處為了貼近人物,才會把這一段拿出來借鑒,沒有說李商隱不好的意思,也沒有抄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