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3

  0043折荷葉俯首哄一笑, 覓鴨毛屈身定晚膳

  蚊蟲向水而生,湖麵上的蚊子別提有多毒辣了。就是黛玉身上掛著香囊,卻抵不過蚊蟲數量眾多, 烏泱泱地一片片飛過來, 總有三兩隻漏網之魚趕不走。


  黛玉叫它們圍得不厭其煩, 氣道:“叫蚊子把我抬過去, 皇上就稱心如意了!”


  皇帝簡直像是吃了黃連的啞巴, 從舌根苦到心裏, 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他也憋悶, 黛玉好歹還隨身掛著防蚊蟲的香囊, 自己身上卻一樣沒有,蚊子見了他簡直要瘋了。


  在姑娘跟前手舞足蹈地趕蚊子太不成體統,因此他隻能不時抬手揮一揮, 好借此尋得片刻清淨。


  抬頭見黛玉雙眉緊蹙, 很苦惱的模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自己算是折在她身上了。既有了這個認知, 還妄圖在她跟前形象光輝嗎?


  “你叫蚊子叮了, 我高興什麽?”


  “皇上為什麽高興, 自己心裏知道!”打她進宮來他就處處刻薄, 見她不愉快,他就暢快了。


  皇帝叫她一句話噎得說不出話,到底是自己從前種下的因,眼下苦果多艱澀也隻能狠狠心咽下去。他四下打量一圈,瞧準了一片稍小些的荷葉, 伸手折下來, 拿湖水洗幹淨, 再用帕子擦幹,這才捧著送到黛玉跟前。


  “我一早說了,叫你拿荷葉遮住臉。快接著罷,就折一枝,旁的都留著,好叫你聽雨,好不好?”


  “誰要你的東西。”黛玉見了他惱恨,連帶著他送來的東西也不想要。扭頭不看他,氣鼓鼓地說:“我不要它,快拿走。”


  她膽子倒大了,敢這樣說話。皇帝不以為忤,反倒瞧著她笑起來,一時又嚇她:“過會子叫蚊子叮得滿臉包,就該紅淚偷垂[1]了。”


  “這又與你什麽相幹。”他越低就越叫她生氣,若不是他落了長篙,兩人也不至於困在這裏喂蚊子。“若不是你,我早回去了。”


  皇帝也覺得委屈,正要說話,忽聽那廂有人隔著荷葉低聲問:“萬歲爺?皇上?您在裏頭嗎?”


  正是一腔惡氣沒地出的時候,奚世樾倒來得巧。舍不得衝著黛玉,倒能朝著他發火:“陰森森地叫魂?朕看你的差事是當到頭了!”


  皇帝這句話是帶著無盡羞惱和怒意的,乍然一下拋出去,簡直像是巨石落入水中,烏泱泱一群水鳥全散了,頓時歸於平靜,連絲呼吸聲都聽不到。


  他運了運氣,卻又聽黛玉冷笑道:“皇上不必指桑罵槐,副總管多冤枉,您這股氣原是衝著我來的,我都明白!”


  皇帝簡直百口莫辯,折荷葉給她,她也不要,軟語哄她,她偏又不聽,真正叫人愁得腦門都疼。


  他深吸一口氣,多少話想說,和她那雙水盈盈的眼睛一對上,就都泄氣了。隻剩下無窮?縱使是有氣,也是氣自己,絕不是衝著你。”


  “平白無故地,說這些話真沒意思。”黛玉聽得臉頰熱辣辣的,想拿團扇遮臉,偏才又叫她扔了。抿著唇想了想,接了他手裏的荷葉蓋在臉上,側著身子甕聲甕氣地說:“快叫他們再取根長篙來,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著了。”


  奚世樾沒走遠,就在荷葉外頭。聽了一耳朵,心裏直呼我的乖乖。這福壽縣主的膽子也太大了些,多尊貴體麵的萬歲爺啊,多少人爭著服侍他。到了她嘴裏,就成了能夠呼來喝去的人了。能夠支使萬歲爺做事,這可真是禦極後頭一份。關鍵是皇帝半點不惱怒,聽了這話甚至忍不住溢出了兩聲笑音。聽著就知道他很高興,心裏暢快得很。


  奚世樾取了長篙悄悄送進去,而後又靜悄悄地退了出去,壓低了聲音交代撐船的船娘:“快散開,別叫皇上和縣主見著人。”


  皇帝也不想再在蚊蟲堆裏待著,拿了長篙就立起來,往下一撐,自然分荷而去。黛玉悄悄從荷葉邊上探出眼睛來瞧,但見皇帝立在船頭,石青常服與翠色荷葉相映生輝,挺括的肩和勁窄的腰動人得很,從背麵看過去,也是一副長身鶴立的好畫。


  像是察覺到有人在瞧自己,皇帝倏然回頭望。黛玉叫他這一眼嚇得心直跳,立刻躲到荷葉後頭不說話。這動作架勢實在像極了掩耳盜鈴,黛玉自己也知道,在皇帝一聲低笑傳入耳中後,那股羞臊感到達了巔峰。


  她握著荷葉不抬頭,口中道:“不許你笑!”


  話裏透著姑娘家的慌亂和無措,大有你若再笑我從此不再理你的架勢。皇帝果然忍住了,樣樣都依她,麵對這樣毫無根據的要求也能溫聲答應:“好,我不笑。”


  唇角的笑意能止住,眼裏的歡喜卻止不住流淌出來。從前他不知道,原來自己這樣容易滿足。朝堂上的事鬧得他頭疼,可就這樣和她在荷葉叢裏坐了一陣,那股愉快就蓋過了疲累。


  蘭陵和蘭柳都等在岸邊,見小船慢悠悠地飄過來,與皇帝見了禮,就去扶黛玉。蘭陵拉著她上上下下地端詳,看她可曾被蚊蟲叮咬。蘭柳接了她手裏的荷葉,又拿扇子替她扇涼。


  瞧了一陣,見皮肉俱是好的,果然沒被叮咬,蘭陵鬆了口氣。見蘭柳手裏隻有一支荷葉,黛玉手中也沒別的,當下奇道:“縣主的團扇哪去了?”


  姑娘家的東西都得登記造冊,有什麽物件丟了,若當下沒發覺,叫人撿去了做筏子就麻煩了。


  “沾水壞了,索性扔到湖裏了。”自然不能告訴他們,是叫皇帝拿了,她一時惱怒才隨手扔了。


  蘭陵不是蠢人,當然也不會傻到去問她,為什麽好好的團扇沾了水就壞了。見她那模樣就能猜到,十有八|九又是皇上鬧出來的。


  皇帝也聽見了這裏的動靜,抬眼瞧過來。黛玉叫他瞧得心裏古怪,移開目光不理他,隻與蘭陵說話:“我倦得很,回去罷。”


  蘭陵還沒應聲,皇帝已經自然而然地接話:“我送你回去。”不等黛玉拒絕,又道:“既要拿鴨子毛做玉燕,晚膳就叫人做鴨子湯來吃罷。好些時候沒去瞧老祖宗了,你回去了回稟老祖宗一聲,就說我夜裏過去陪她老人家用晚膳。”


  黛玉果然叫他哄過去了,隻發愁夜裏晚膳的事,早忘了皇帝說要送她回秋鴻殿。心裏存著事,難免就有些神思恍惚。見皇帝邁了步子,也不由自主跟著出了慈寧花園。


  皇帝送黛玉進了秋鴻殿,見她果然是累了,眉眼間都透著倦色。不由溫聲道:“若累了就歇一歇,我過會子就過來。”


  這話說是實在太尋常,簡直像是兩人已經說定了搭夥過日子,做爺的在向家裏的奶奶交代行蹤。


  黛玉叫他說得臉紅:“你來不來與我什麽相幹,犯不著和我說這話!”說罷,當下甩手往暖閣裏去了。


  這算得上大不敬了,皇帝眉目裏卻透著自得和高興。就得這麽縱著她,見她驕縱活潑的模樣,說不出來心裏是什麽滋味,總之多種情緒湊在一處,就成了雀躍。


  “別給她吃太冰的。”皇帝立在暖閣前交代蘭陵:“縣主體弱,才從外頭回來,就是甜碗子也得放一放再吃。”


  出了秋鴻殿,皇帝又交代奚世樾:“叫外膳房提隻鴨子進來,記著,要活的。”


  特意交代了要活的,奚世樾哪還能不明白。這是躲在芭蕉裏聽人說話,知道人家姑娘要做玉燕玩,皇帝他是要親自動手了。福壽縣主做玉燕是突發奇想,說來哄著宮女們玩鬧的。皇帝卻當了真,躍躍欲試地要提鴨子了。


  李順祥候在養心殿外,見皇帝回來了,忙迎上去,一疊聲地催人上茶拉風扇。他自個兒上手,服侍皇帝換衣裳,一麵解扣子一麵說:“才剛東太後遣人過來,說是有事,想請皇上過去一趟。”


  皇帝聽見東太後三個字都頭疼,沒奈何是一家子骨肉,就是再冷淡也得遵循個孝道。東太後的事無非就是那兩樣,一則勸他多疼惜黃淑妃,二則就是勸他早早立後開枝散葉。這麽些年了,她嘴裏的話皇帝不必想,就能倒背如流。


  “知道了。”這話說得極冷淡,卻沒透出喜惡。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諸事將就平淡穩妥,不該有的情緒絕不外露。至於林黛玉,那是個例外。皇帝自知無從掩飾,隻能認命。


  這三個字一出口,李順祥就是知道皇帝是答應了。心裏一高興,解到中衣,猛地一抬頭瞧見他脖子上兩處淤紅。


  李順祥手一頓:“皇上這是怎麽弄的?”


  皇帝皺眉道:“叫蚊蟲咬的。”


  回來的時候就發現了,癢得厲害。他忍了一路,愣是沒下手撓。也不是為了臉麵,而是真不能撓。這一身皮肉養下來就金貴得不得了,有什麽蚊蟲鼠蟻咬一口,若不撓還好,撓了就得鬧到紅腫潰爛的地步。


  “有暹羅進貢的青草汁子熬的藥膏,奴才找出來,皇上抹了也好清涼些。”


  那玩意皇帝用過,也就一時的效用。等過了那陣涼意,癢得更厲害:“不必。別理它,過會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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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淚偷垂[1]:出自納蘭性德的《采桑子》,原句是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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