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4
0054 棄風流有情似無情, 拋諸恩無招勝有招
奚世樾和蘭陵都出去了,整個西稍間隻剩下兩人無聲對坐。地下一樽掐絲琺琅的螭耳熏爐,龍腹香柔和雋永, 燃成嫋嫋煙霧, 輕柔婀娜地散出來。在空中漂浮不定, 慢慢落在身上, 沾上衣帶, 久久不能散去。
這是獨屬於皇帝的氣味, 因有這份加成, 一份香料也能透出皇家的莊嚴奢華。
黛玉叫這股氣味熏得有些悶, 抬手把窗戶推開些,衣袖順著手臂滑落,露出一截纖細如凝玉的手腕子。
皇帝暗想, 從前讀周邦彥的《少年遊》, 初時覺得不夠端方圓融,過於旖旎綺麗。如今細想想,倒真品出了纖手破新橙的滋味。
他移開目光, 竭力將這些越線的情思掩下去, 囫圇吃了口茶以作掩飾。這茶湃過, 入口清涼解渴。皇帝多吃了兩口, 才問黛玉:“你送人過去,淑妃是什麽模樣?”
黛玉收了手,端正坐著,一早猜到他必是要問的,自然一一地如實說給他聽:“淑妃娘娘見了娘家妹妹高興, 兩姊妹抱著互訴相似之情。等那陣情緒過了, 娘娘才引我往麗景軒去瞧榮壽公主。”
淑妃疼惜家中幼妹, 這個皇帝很早就知道了。他倒並不關心淑妃的境況,隻問公主:“掌嬌好不好?”
“公主睡著了,奶媽子坐在邊上瞧著,眼睛不錯一下。淑妃說謝皇上和老祖宗關懷,等公主好了,就領著公主來謝恩。”
什麽話從什麽人嘴裏說出來,給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黛玉說這話,就叫人聽得熨帖又舒服,且很信服。
皇帝臉上浮了絲笑:“宮裏太悶。眼見著要小暑了,等掌嬌再好些,過了這程子就該往圓明園去了。你還沒進過園子,那裏鬆快,沒宮裏這麽多規矩。景致也好,滿池子的水和荷葉,那才是無窮碧的模樣。你若見了一定喜歡……”
這是從前朝大銘的嘉順帝傳下來的規矩。皇帝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待在宮裏的,譬如夏天,一般過了端午就該籌備著往圓明園去了,那是絕佳的避暑聖地,大多是過了秋分再回來。
太上皇當初就很喜歡圓明園,眼下他和西太後長住頤和園,倒不再往圓明園去了。皇帝沒覺得宮裏悶,也並不覺得圓明園鬆快多少。他是個相當自律的人,換了個地方,自己遵從的還是那些規矩。然而今年不一樣,多了一個人,就多出了一份期盼。他早就想著領黛玉往圓明園去了,一則景致更好,二則更自由自在。
皇帝對此次圓明園之行懷著無盡期待:“圓明園從前叫華清池,後來咱們慕容氏從前朝的盛氏手上奪了江山,到了先帝那一輩曾把園子改名叫萬和園。我禦極前,太上皇把園子給了我。因我自號圓明居士,就改名叫了圓明園。”
從前那些往事裏,也有閃亮光輝之處,不顯得那麽逼仄,能說出來與她聽。
皇帝興致勃勃,甚至將黛玉去圓明園住在哪裏都想到了。未料他滿懷向往,黛玉卻興致寥落。
她道:“聽來是個好地方,很叫人向往。可惜了,我怕是不能去了。”
不能去了?皇帝略顯愣怔,旋即便了然:“你必定是想要跟著老祖宗和漾漪郡主。”他笑道:“老祖宗和郡主也要過去,你怎麽不能去?”
然而黛玉仍是搖頭:“我母親是五月十五的生辰,今歲是四旬整歲,少不得得細細籌辦。母親前些年虧了身子,家中瑣事一直是我在料理。今日留在華滋堂麵見陛下,也是想與皇上辭別……”
她竟是來辭別的。方才理完了政事他才想起黛玉,心道隻怕她一早走了。然而走進華滋堂就見著了她,那一瞬間他不知道多高興。那副姿態實在太平常自然,簡直讓他有種錯覺,讓他覺得她已經是他的皇後了。
然而錯覺隻是錯覺。
她等他來,盼著他,隻是想告訴他,她要回去了。
濃重的無措和失落像海浪,一點點卷上來,把他整個人都吞沒了。皇帝忽然覺得黛玉有些絕情,她就這麽眼瞧著自己唱獨角戲,不聲不響地,就等著這個時候。等一個他沒法回絕的理由,就這麽決然而然地道別了。
“我……”皇帝動了動嘴,想說話,卻又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又疼又悶,難受得說不出話。
黛玉卻忽而體貼了,要他把餘下的話一股腦說盡:“皇上想說什麽?”
“我想說……”
真正的話沒出口,就叫奚世樾和蘭陵打斷。一人捧著一盤西瓜進來,像是獻寶似的送到炕桌上。青花花口盤上畫著鴛鴦荷花紋,襯得西瓜甜潤且鮮豔。但誰都沒心思吃上哪怕一口。
氛圍過於凝重古怪,蘭陵瞧了眼奚世樾,拿眼神問他。奚世樾也是一頭霧水,茫然得很。難不成又鬧脾氣了?就為那兩個宮女?
做奴才的,就得為主子分憂。奚世樾猜測,想來是黛玉把錯都怪罪在皇帝身上了?結果皇帝渾然不知,黛玉就動怒了?
奚世樾想了想,壯著膽子笑道:“縣主別生氣,奴才們都是小貓小狗,高興了逗一逗,不高興了就由著去。若真在他們身上置氣,您越理他們,倒給他們臉麵了。”
說著,便拿小銀叉揀了一塊西瓜,腆著臉送到黛玉跟前:“那兩個宮女都是新選進來的,不懂禦前的規矩。衝撞了縣主,就該打一頓,讓六宮都瞧瞧以下犯上的下場!”
黛玉伸手接了西瓜,也不吃,隻拿在手裏慢慢地轉。她沒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西瓜上,又像是落在一個朦朧隱約的地方。
她自嘲道:“就這麽著,已經嚼得不像話了。”說著,放下西瓜,冷聲道:“你們養心殿的西瓜我不配吃,若真吃了這一口,明兒再傳得滿城風雨,我更沒活路了。你們都說,養心殿是最禦下有方的地方,這裏尚且如此,別的地方又當如何?”
皇帝不知其中究竟,先是疑惑,聽到後邊才察覺出一些古怪。他蹙眉揚聲:“奚世樾!怎麽回事!”
嚇得奚世樾瞬間趴伏在地:“皇上,您……您不知道?”
他雖一派驚恐惶惑,心裏卻恨不得給黛玉鼓掌。無招勝有招,這狀告得漂亮。不是她自己個兒說的,是皇帝問出來的。等皇帝問清了,這股怒意才會發作得更厲害。
就一個字,絕!
皇帝看向黛玉,她倒平靜得很,讓他心裏更難受:“禦前有人衝撞了你?”
黛玉不理他,他隻得仍問奚世樾:“誰這麽大膽子?”
“奴才……奴才也才知道,還沒來得及去細查……”奚世樾連連叩首,將方才蘭陵說的話都與他說了一遍,以口傳口,少不得再添油加醋些:“咱們縣主多清白幹淨的姑娘家,叫他們說得這樣,就是個泥人都受不了。奴才聽了都覺得這些小蹄子嘴毒!”
“混賬東西!”皇帝氣得幾乎冒火,起身踱步轉了兩圈,轉頭一腳踹在奚世樾肩膀上,一下子踢得他四仰八叉地仰翻在地。黛玉吃了一驚,捏帕子護在心口,不由自主地撐著炕桌站起來。
奚世樾驟然吃痛,幾乎是瞬間就起身,又重新趴伏回去,連連叩首請罪:“奴才死罪,是奴才無能……”
“你是無能!”皇帝指著他怒罵:“這就是你辦的差事?養心殿就差是個篩子了,什麽人都能進來!朕看你這副總管是做到頭了!”
“皇上息怒!奴才一定把事查清楚……”
“不必查了!”皇帝手握成拳,寒聲道:“養心殿攏共多少宮女,都叫過來在廊廡下跪著。”
“是。”奚世樾早有預料,卻還是嚇得縮脖子。
正要起身去傳話,耳畔再度傳來皇帝冷漠的命令:“交代下去,若眼下坦白,朕留他們性命。若不肯坦白,立刻叫宮正司帶走,屆時就不是一兩條性命的事了!”
奚世樾直哆嗦,束手束腳地出了西稍間。出來了抬眼一看,謔,李大總管在乾元資始裏站著呢。奚世樾瞬間樂了,臉上卻愁眉苦臉地像死了親爹:“大總管,您進去瞧瞧?我是不成了,打伺候皇上起,沒見過他發這麽大火。”
萬歲爺是什麽人物啊,當年被廢帝扔到皇莊上磋磨,他都能氣定神閑地籌謀來日。就是當初東太後大鬧坤儀宮,逼著他下詔廢了西太後,他尚能神情自若地駁回。
就是這麽個佛爺似的人,眼下大動肝火。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這回有人得倒血黴。
李順祥皮笑肉不笑地露了露牙:“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大總管您不知道?”奚世樾扭頭交代小喜子:“去,把禦前所有的宮女都帶上來。蘭溪姑姑就不必了,她將才在明間奉茶,不知道這些事。”
李順祥心下一涼,忍不住湊過去問奚世樾:“皇上究竟為什麽動氣?”
奚世樾同樣回了他一個笑:“有兩個宮女不知死活在養心殿嚼舌根,叫皇上知道了,現要發落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