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1

  0061 知情重宛純品內由, 剜心肝君王感傷懷

  軟轎雖比走路舒服,卻很悶熱。宛純撩開簾子透氣,遙遙地見那頭一溜的太監頂著官房從樹蔭裏匆匆跑過去。最末尾的那個瞧著有些年歲了, 手腳也不如前麵的靈活。


  這些都是當賤差的奴才, 絕不允許帶著不潔的氣味撞到貴人跟前, 以免衝撞主子。故而宛純和黛玉的軟轎一前一後進了禦花園, 他們遠遠地就避開了, 大老遠就得跪下。跪下官房也不能放下, 照樣要頂在頭頂。


  宛純眼睛一錯, 不知怎麽, 倒覺得末尾的那個太監有幾分眼熟。蹙眉想了想,便喚黛玉:“你瞧瞧,那個像是養心殿裏的?”


  黛玉正出神, 聞言便打簾子,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第一眼隻是眼熟,後來越看越覺得熟悉,倒像是從前養心殿裏的李順祥。他放著好好的大總管不做, 叫皇帝貶去頂官房了?

  她將信將疑地問蘭陵:“那是李大總管?”


  蘭陵跟在軟轎邊上, 打進禦花園就見著了。她正笑李順祥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心道難怪奚世樾囑咐她一定要走禦花園這條路。原來是在這兒等著, 刻意叫縣主見了好解氣。


  蘭陵作勢踮起腳尖瞧了眼,旋即半點沒壓聲音,不大不小,正是周遭一圈人都能聽見的聲響:“回縣主,瞧著模樣像。今早就聽人說了, 從前的大總管犯了錯, 幸而咱們皇上慈悲有雅量, 賞他一個頂官房的差事,沒叫趕出宮去。”


  做奴才也得看年紀,李順祥跟皇上早,年紀也大了。三十多的奴才,離了養心殿哪還能找到好差事?太監壽命短,這已經算得上是半截入土的年歲了。新主子放著年輕力壯的奴才不要,倒要一個被皇上厭棄的老奴才?圖什麽?圖他年老體衰架子大麽?

  “李順祥可是從小伺候著皇上長大的,不知是什麽錯,一大把年紀了叫做這種賤役。”


  宛純但凡見皇帝,總是和謹莊郡王一並覲見。皇帝厚待這個醉心書墨的嫡親兄長,連帶著禦前人奴才都恭敬有加。故而宛純沒見過李順祥兩麵三刀的模樣,他總是笑嗬嗬老好人似的。對他能落到這步田地,一時覺得可惜。


  轉頭見黛玉麵上訕訕地,便止了話茬。又見蘭陵也抿著唇不說話,心下了然,知道這位如今落得如此下場,想來是和黛玉相關了。


  她便轉了話鋒,裝作沒察覺,隻笑道:“不過皇上總是聖明的,怎麽處置自然有他的道理。奴才做錯了事,若一味地縱容,才真是亂套了。”


  黛玉不說話,放下簾子躲到軟轎裏再不出聲了。蘭陵和蘭柳,並上壽康宮的雯孺和楚桂隻能送到順貞門,再多的路就不能了。


  蘭柳最不舍黛玉,這樣好性子的主子,就這麽回去了,上哪兒再去找一個呢?千般不舍,萬般不願,到底還是目送黛玉去了。


  蘭陵拭了拭眼角,見蘭柳熱淚盈眶,不由強笑著推她一把:“還不快收起來,若叫瞧見了,看不賞你一頓板子吃。”


  宮裏不許哭,這是給主子找晦氣。蘭柳仰頭逼著淚收回去,小聲嘟囔:“我舍不得縣主!還盼著能長長久久住下來,皇上怎麽就讓她回去了,真是……”


  真是不成器!白費了她那些期望!


  這也就是皇帝,若是她家裏的兄弟,她早劈頭蓋臉罵一通了。白生了好模樣好體格,坐擁著如畫江山,結果連個姑娘都哄不著,有什麽用?


  “也不害臊。”蘭陵嗔她:“我瞧你不是舍不得縣主,是舍不得縣主那些好東西。”


  自黛玉進了秋鴻殿,多少好東西都盡著送過來。明麵上說是享郡主的分例,實則有什麽好東西,先是太皇太後挑,過後就是秋鴻殿,連東太後和淑妃都挨不著邊。可惜黛玉體虛氣弱,胃口又小,常常吃不下東西。得是新鮮幹淨的,才能得她多用兩口。那些冰鎮過的瓜果和甜碗子,十之八|九是不吃的。黛玉不吃,她又是個簡省愛惜奴才的人,倒常常把東西賞給他們吃。


  蘭陵還好些,蘭柳最愛吃。她家裏有兄弟,爹媽又是商戶,例銀不必送回家去,大半都拿去開小灶。自打伺候了黛玉,腰圍足胖了一圈,連帶著荷包也鼓起來了。這樣的好主子,誰能不喜歡?


  兩人相對無言,蔫頭巴腦地回到秋鴻殿。黛玉家去了,整個秋鴻殿的靈氣也都沒了。各色擺件都還在原處,隻少了箱籠和衣裳,但就是少了一股氣韻。


  有個宮女捧著個卷枝紋的直頸瓶過來,見蘭陵和蘭柳兩個坐在坐著出神,不由一愣。


  蘭陵回神問她:“什麽事?”


  宮女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捧著直頸瓶道:“這些東西怎麽辦?是原樣擺著,還是都收起來?”


  “這是縣主慣用來插荷花的瓶子。”蘭陵伸手摸了把瓶身,歎息道:“都收起來罷。”


  這些都不是普通的擺件,禦前一樣樣精挑細選出來的,哪一件拿出去不是稀罕物件。就比如這隻直頸瓶,還是前朝的東西,淺煙綠的鬥彩卷枝紋,如今可見不著了。太祖皇帝入京的時候是殺進來的,前朝的人都死絕了,再別提東西,幾乎都毀了個幹淨。就這麽一隻普普通通的瓶子,在內廷裏都少見,再別提宮外了。但凡少了一件,就是抄家滅祖都不夠抵。


  蘭陵越想越不放心,還得出去盯著他們收拾才放心。蘭柳卻說:“姐姐昨兒夜裏收拾箱籠忙了大半夜,坐著歇一刻罷,我去盯著他們。”


  說著,便打簾子出來。外頭的宮女沒人盯著,難免會偷懶,交頭接耳地說閑話,收拾易碎的瓷器也敢推搡著玩鬧。


  蘭柳雖是禦前大宮女裏資曆最淺的,提出來也是響當當的人物。一句話不必說,隻要揀個角落站著,一雙眼睛掃過去,就夠小宮女們汗毛倒立。


  一旦安靜了,收拾起來就快了,沒多久就都收到箱子裏,隻等著太監們抬走。


  未料到剛收好,太監拍前胸的聲音響起,皇帝倒先到了。


  眾人忙迎出去行跪禮,卻隻來得及欣賞他衣袍一角。匆匆打眼前略過,快得像是一陣疾馳的風。


  皇帝快走幾步進了秋鴻殿,入目之處滿眼荒蕪。從前那些鮮活和明麗全沒了,空蕩蕩地,簡直像自己胸膛裏那顆無從著落的心。


  他呼吸沉沉,胸腔中忽而升起一股遲來的無所適從。


  “誰叫你們把東西收起來?”


  蘭柳打頭跪著,聞言微不可見地抖了抖。黛玉走了,連帶著帶走了皇帝的溫和輕緩。如今立在跟前這個,又變回高高在上、矜貴冷淡的九五之尊了,就連說句話都透著無窮盡的威懾,壓得人喘不過氣。


  “回皇上話,這些都是禦前的東西。奴婢擔心有所損毀,故而暫且收起來,以備後用。”


  蘭柳覺得自己簡直像是站在懸崖邊,這時候越發懷念起黛玉。她若還在這裏,皇帝斷斷不會是這模樣。


  皇帝環視四周,這座秋鴻殿真是空得讓人害怕。從前那些安和靜謐都成了舊夢,隻剩下他,孤獨且淒清地立著。黛玉一走,奴才們就把東西收起來了。難道連他們都認為,她不會再回來了?


  這個猜測令他頭暈目眩,終於體會了心如刀割的滋味。原來情之一字,難堪到深處,真能讓人肝腸寸寸斷。做皇帝有什麽好,沒人知道你疼。想見一個人,也不能順從心意去追。他得永永遠遠坐在太和殿上,被困在四方城裏。


  “皇上!”奚世樾眼睜睜瞧著皇帝踉蹌了一步,險些在平地上摔了一跤。好險他穩住了,帝王的威嚴沒有掃地。


  皇帝抬起頭來,目光是平寂的,卻在無聲無息地表露出痛苦。


  “都擺回去。”他聲音略有些沙啞,像是做出了重大決定,再度重複了一遍:“把東西都擺回去。”


  黛玉回家這事原沒往林家傳過消息,故而她到家時,家裏隻有賈敏一個。黛玉與賈敏好好說了回話,往絳竹樓來換了身衣裳,才問她兄弟姊妹幾個往哪裏去了。


  賈敏洗了手替她梳頭,在宮裏不能太簡省,得有縣主的體麵。到家了可沒那麽多講究,怎麽高興怎麽來。不必多簪珠翠,瞧著是富麗了,隻是墜得頭皮疼。賈敏替她挽了個墮馬髻,隻簪一朵緋色絨花,一枚珍珠步搖,瞧著就清爽宜人。


  賈敏捧著她的臉笑道:“我的姑娘麗質天成,就這麽幹幹淨淨的就好。”


  黛玉抿唇笑著靠在她肩頭,才問:“弟弟領著妹妹往哪裏去了?”


  賈敏道:“你弟弟和你妹妹往外祖母家去了,至於你哥哥……”她含笑望著黛玉,“他有個故交,是蘇州穆氏的大郎。近兩日到京城來了,因不不熟悉京內風物,故而常常領著他四處遊玩。”


  “我怎麽沒聽哥哥提起過這個人?”林玦與孫紹先是好友,另有幾個都是馮紫英和穆蒔之流,並不曾聽說還有個蘇州穆氏的大郎。


  “是前兩年回蘇州認識的。你哥哥朋友多,你哪能個個都見過。”


  話音剛落,那廂進來個丫頭回話:“太太,外頭大爺傳話進來,說要領著穆大爺家來吃飯,請太太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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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男三號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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