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2

  0182 飛龍君折梅春雨軒, 傷寶釵欲與君和離

  恭儀伯府的妾室在整個京城都是排得上號的,就是當年太上皇全勝的時候都不及他。從前都說恭儀伯野心勃勃,如今倒都換了個說法, 說他是個荒唐度日的好色之徒。但也真是奇了怪了, 這偌大的府邸, 多少如花似玉的美人抬進去, 愣是一個都沒懷上孩子。


  細算算, 寶釵比迎春、宛純成婚還早些, 剛成婚的時候說不上多蜜裏調油, 但也相守過一陣子, 就這樣也沒得喜訊。為了這事,左太貴人沒少訓斥寶釵。


  太皇太後與皇帝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在心裏歎了口氣。哪是懷不上, 分明是恭儀伯不想讓妻妾遇喜。這些醃臢事, 倒也不必特意說出來讓黛玉知道。


  “由他去鬧罷,鬧夠了也就消停了。”太皇太後覺得自己累得很,這些後輩一會鬧一出, 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皇帝也覺得膩煩, 他身為皇帝, 難道是天天為了給宗室給這些事做決策的?那要宗正幹什麽使!惡狠狠地往嘴裏送了塊梨, 酥軟甜潤的果肉叫他吃著活像是嚼人肉似的。


  皇帝道:“他不要臉麵,咱們慕容氏還要臉。再折騰就遣人告訴左太貴人,好叫他親娘知道知道,他如今都做什麽荒唐事!”


  左太貴人當年很有誌向,拚了命想要讓兒子做皇帝。恭儀伯倒也算不上不爭氣, 可惜他不是從太上皇最喜歡的女人肚子裏爬出來的, 做得再好也沒用。正根正枝的皇子龍孫, 就那麽成了恭儀伯,一輩子注定與皇位無緣。從此他就變了,連帶著左太貴人那點期盼也都成了空。


  左太貴人是做過貴妃的人,一下子叫發落成貴人,說是九重天落到泥地裏也不為過。從前她瞧不上的,如今都壓在她頭上。但她沒法子,太上皇不理睬她,她就隻能含恨忍著。這點恨意積攢起來,就全都落到了寶釵身上。旁人她不能磋磨,寶釵卻是她親生兒子的媳婦。她是名正言順的婆母,教訓兒媳再正常不過。隻要東太後不發話,怎麽折騰都沒人管。但東太後是什麽人,連皇帝的後妃連帶著謹莊王妃孫宛純見了她都發怵,想讓她開口回護寶釵,其難度不啻登天。


  “他不能稱心如意,指不定這些時候怎麽對著恭儀伯夫人使臉子。”黛玉聽著都覺得無奈,忍不住為寶釵擔心。


  “正是這話。”太皇太後也有同樣的擔憂,頷首道:“我正想著接她進園子來住些時候,等過了年再回去。這冰天雪地的,也好叫恭儀伯的腦袋給凍著清醒清醒。連發妻都能割舍的男人,他就算不上是個爺們!”


  太皇太後自遇見了先帝,就叫他捧在手上心裏。是以她很不明白,那些勞燕分飛的夫妻究竟是怎麽過的,竟然能把日子過成這樣。


  她既發話了,說要把寶釵接進來住著,黛玉聽了心裏高興,皇帝也沒二話,隻說都依太皇太後的意思。


  太皇太後留黛玉和皇帝都用了午膳再回去,等用了膳,又叫黛玉嚐宮裏新製的玫瑰糖和落口酥。黛玉不愛吃過於甜膩的東西,太皇太後便笑著說:“吃罷,皇帝也愛吃這個。”


  這是特地合著皇帝的口味做的,糖都減半了,吃著滿口留香,甜味倒不那麽明顯了。


  黛玉嚐了口落口酥,這是用芝麻、糯米、麥子幾樣東西和糖一起製成的,因格外少擱了糖,故而吃著倒是糧食的香氣更足些。


  “我吃著倒比尋常的糖更好些。”黛玉見皇帝眼睛不錯地瞧著自己,一時有些臉熱。伸手夾了一筷子送到他跟前的碟子裏:“皇上也嚐嚐罷。”


  皇帝很少吃糖,這些年也隻有太皇太後肯費這份心,處處想著他,連糖也額外為他製合口的。何況眼前這枚是黛玉夾給他的,他就更得嚐嚐了。


  見他夾起來吃了,太皇太後和黛玉都滿懷期待地瞧著他。


  黛玉問:“皇上吃著好不好?”


  “挺好。”皇帝點點頭,又覺得僅這兩個字過於簡單了些,聽著倒像是敷衍。但糖這個東西能怎麽誇?想了想,便添了一句:“五穀豐登,這是好兆頭。”


  皇帝和黛玉和春雨軒坐了一刻,太皇太後便稱乏說要休憩,把兩人都遣了出去:“我乏了,你們也都去歇歇罷。”


  這下正合皇帝的意,起身辭了太皇太後,便與黛玉一前一後出來。黛玉腳步比他慢一些,打簾子出了春雨軒,卻見皇帝正立在廊下看冰棱。太皇太後沒有叫奴才敲冰棱的習慣,聽說這是打先帝在的時候就延續下來的。她覺得冰棱幹淨剔透,看著又漂亮,掛在屋簷下很賞心悅目。黛玉一開始沒覺得冰棱有什麽好的,甚至還有些麻煩,走過的時候得小心。太陽曬著容易晃動,砸下來又冷又疼。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恍恍惚惚明白太皇太後口中的風景是什麽意思了。


  冰棱在日光下閃爍生輝,折射出千千萬萬道光彩。皇帝立在廊下,冰棱的光芒萬丈就成了陪襯,為他鍍上一層幹淨清爽的氣韻,是玉骨清顏的最佳詮釋。


  黛玉止住步子頓在那裏,直到皇帝轉頭來望她:“怎麽呆立著不動?”


  他不明白,這時候的朗秀風姿過於犯規,沒來由地讓人怦然心動。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黛玉紅了紅臉,不由低下頭以做掩飾。


  “不回九洲清晏,在這裏站著做什麽?”


  她總是這樣,分明知道自己是舍不得她,嘴上卻總是不饒人。皇帝心感無奈,但也拿她沒法子。隻能朝著她招手:“你瞧,今年的梅花開得多好。”


  黛玉心下微動,甚至來不及細細思量,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到了他身邊。借著冬日裏寬大和暖的衣袖,皇帝悄悄伸手,握住了黛玉纖弱的手掌。十指相扣的瞬間,心上缺失的一塊才終於被填滿。他終於找到了自己失落無力的原因,隻因她不在身邊。


  在隆冬臘月裏,在寒風烈烈中,皇帝握著自己未來皇後的手,熨帖得像是走入春天,擁抱了春風。


  皇帝柔聲道:“我年幼的時候讀‘萬人叢中一握手’,隻覺得是誇大其詞。如今才知道,原來都是真的。”


  “皇上總說胡話。”黛玉紅著臉望他:“天冷了,快回去罷。”


  皇帝原想點頭,可轉眼瞧見院子裏盛放的梅花,突發奇想:“咱們瞞著老祖宗,折兩枝回去插瓶。”


  皇帝也學壞了,他從前循規蹈矩的,哪會說這種話。黛玉嗔怪地瞧了他一眼:“我可不敢,這些梅花都是老祖宗的心尖子。”


  “這裏的紅梅還算不上,壽康宮的碧梅才是老祖宗的心頭肉。”皇帝一個勁地鼓舞黛玉做壞事:“咱們悄悄地折兩枝,老祖宗不能發現。”


  黛玉掩著唇笑:“皇上預備叫誰做這事?”目光落到奚世樾身上:“奚大總管?”


  奚世樾一個激靈,連連擺手:“饒了奴才罷,奴才可不敢做這事。”敢折太皇太後宮裏的梅花,這是嫌活夠了罷。


  他苦著臉求皇帝:“奴才還想多伺候您兩年。”


  “沒用的東西,虧你還是禦前的人。”皇帝心情好,罵人的時候也是帶著笑意的。


  興許是見了黛玉,把他骨子裏那股不羈、頑劣的勁給激發出來了。見沒奴才敢去攀折,他竟興致勃勃地拉著黛玉到了雪地裏。叫她揀高處站著,信心十足地說:“你就瞧著罷,我一定給你折好的來。”


  一麵說,一麵將袍子往上撩,胡亂塞在腰帶裏,他往後退了三兩步,目測了一下距離,見右手邊有根斜伸出來的枝椏,活像是給他準備的。他底氣更足了,朝黛玉道:“看好了。”


  “小心!”


  黛玉話還沒出口,便見皇帝快步往前奔,往樹幹上踢了兩腳,手臂伸長,撈住那根枝椏。也不知他是怎麽動作的,三兩下就上了樹,坐在粗壯的樹枝間朝著她眉飛色舞地顯擺。


  “皇後想要哪枝,朕都折了送你。”


  黛玉叫他嚇得不輕,實在不敢相信,堂堂一國之君,素日裏多老成穩重的人,這麽會工夫就上樹了。


  她沒好氣地說:“還是皇帝呢,拿老祖宗的東西做順水人情,也不知道害臊!”


  “這話說得是。”身後忽傳來太皇太後的聲音,原來她也聽到了外頭的動靜,聽人說皇帝正爬樹折梅花想送給皇後,她就坐不住了,披上外衣出來,果然見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就是這會也不忘了打嘴仗。


  太皇太後叫桐意扶著立在那裏,臉上眼裏全是壓不住的笑意:“你瞧瞧,他這是惦記著我的花,想要拿去討好媳婦呢。”


  皇帝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他就是看黛玉出宮了一趟,再回來又是規規矩矩地沒意思,這才想哄她高興。本以為太皇太後已經睡下了,沒成想她不僅醒著,竟然還興致勃勃地出來看。皇帝還在樹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時間真是進退兩難。


  “老祖宗快別笑話皇上了,您瞧瞧皇上的臉……”黛玉一麵去扶太皇太後,一麵朝著皇帝指了指:“您再說,他可要臊得沒邊際了。”


  太皇太後忍著笑嗔道:“年紀往上長,反倒越發胡鬧起來了。還不快下來!”


  左右樹都上了,不折兩枝梅花下去實在說不過去。皇帝心想,這回鬧了笑話,也不能白被人瞧去。因而胡亂折了兩枝,一手一個大枝椏,見離地麵不高,便鉚足勁往下一蹦。雙腿重重落到地上,濺出一灘碎雪。


  褲腿上都沾著細碎的雪沫,他也不在意,徑自到太皇太後跟前來,跟獻寶似的舉著梅花讓她和黛玉看:“您瞧,這梅花生得多俊。”


  太皇太後看得直樂,看看黛玉,又看看皇帝,直把黛玉羞得低垂了臉,麵色紅得比梅花還嬌豔。


  她這才心滿意足地收回目光,接了一枝梅花細細地端詳,意有所指地說:“我瞧瞧,確實不賴。都說借花獻佛,想來那花就得生得是這模樣,才配得上。泓泓也拿一枝罷,梅花清香,拿回去熏熏屋子也是好的。”


  黛玉心裏害臊,直罵皇帝不知尊重,什麽都叫太皇太後看去了,往後指不定怎麽笑話自己。冰天雪地裏她還覺得臉上熱辣辣的,腦袋跟漿糊一樣,胡亂接了梅花謝恩,謝了太皇太後,又謝皇帝。實則恨得牙根癢癢,恨不能擰皇帝的肉。


  折梅一事果然影響重大,就連第二日進宮的寶釵都知道了,還拿這事來取笑黛玉。


  黛玉又被臊了一回,扭過身子對著窗外不看她:“寶姐姐也跟他們似的促狹人,我不理你。你若要笑我,就別進我的屋子。”


  “好妹妹,這哪是笑話,旁人羨慕你還來不及。”寶釵握著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柔聲道:“這是皇上待你好,帝後和睦,我們聽了都為你高興。”


  這是她期盼著,卻又得不到的東西。


  寶釵悵然地歎了口氣,黛玉這才想起她進園子的原因。拉著她的手腕細細瞧了一回,卻比上回相見瘦了許多,因用粉壓著,看不真切究竟是什麽麵色。隻看目光,到底有些疲倦,看著真叫人心疼。


  黛玉擔憂道:“寶姐姐,你過得好不好?”


  “左不過就是那樣,有什麽好不好的?”寶釵叫她拉著坐到小炕上,含笑道:“和你可比不了,原不是人人都像皇上那樣愛惜人。”


  真是風水輪流轉,當初人人都說皇帝冷漠無情。可如今卻都變了,皇帝叫拉下神壇成了有喜惡的凡人,竟也能成為憐愛妻室的例子。


  “寶姐姐,你瘦了。”寶釵是端方穩重的圓臉,可今日一見,她下巴尖尖,已經失了當日圓融的風韻。黛玉很心疼她,摸著她的臉說:“若不是賜婚,鐵了心和他和離也沒什麽,誰離了誰不能過?放眼這偌大的京城,誰和他相比不是良人?”


  當年要不是內廷的旨意,恭儀伯能不能娶到寶釵還兩說。


  黛玉氣道:“你為他周旋裏裏外外,他才有閑錢去抬妾。就是再狠心,也沒有這樣過河拆橋的。”


  “他那樣的人,何苦為他生氣。”寶釵無奈地搖搖頭,她是苦主,如今反倒是她來勸慰黛玉:“我如今也想明白了。當日我總想著,既嫁了他,這輩子就和他綁在一起了。無論如何,他總歸是我的丈夫,我不向著他,還有誰站在他身邊?這些年他一個接一個地往家裏抬妾,我與他雖說定了,彼此相敬如賓,互不相擾,但總歸我的心是肉做的,看見了總歸難受……”


  可寶釵是個圓融的人,做姑娘的時候她就知道,得把體麵留給旁人。她時時刻刻都寬和待人,哪怕麵對滿京城的風言風語,也照樣能笑得端方溫順。麵對外人的譏諷嘲笑,她是從沒有一句酸話的。她知道自己丈夫心裏有別人,那人已經死了,哪怕她再好,也一輩子都爭不過。是以她也沒想過爭,就想著操持內外,這一生也就這麽過去了。未料到恭儀伯連這份平靜都不肯給她,堂而皇之地說要和離、休妻。


  她用了好幾年都沒做到的事,南宮十六僅僅用了一眼就做到了。


  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失落還是有些的,但更多的或許是失望罷。她終於清醒了,她再好,也不是恭儀伯府真正的主母。


  寶釵眼中隱隱有淚:“出閣的時候我們太太說,心悅與否不打緊,隻消我做好主母應做的事,那丈夫就能給我體麵和敬重。當時我信了,如今才明白,還是兩情相悅更好。哪怕我嫁的不是恭儀伯府,哪怕是走夫販卒,家裏還有一口飯,他愛惜我,與我分食,也比眼下的冷遇要好得多。”


  真是荒唐。她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從小就知道,自己應該做個什麽樣的主母。也一早猜到了,自己的婚姻興許沒有心悅一說。可真正麵對了,和宛純、迎春,哪怕是還沒成婚的黛玉一比,都顯得自己那樣可悲。


  “寶姐姐,你該怎麽辦……”黛玉含淚拭去寶釵麵上淚痕:“見你這樣,我真難過。”


  寶釵無聲垂淚,良久方拿帕子擦去淚漬,像是下足了決心:“千裏佳期一夕休[1],他既要和離,那就如他意罷……我亦欲與君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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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後:磕CP還是比睡覺重要。


  寶釵和恭儀伯是追妻火葬場,並且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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