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土木堡驚變（四）
朱瞻基每日吃著塞北的熊掌，鬆江的鱸魚，洞庭的柑橘，嶺南的荔枝。在這一刻它們什麽都不是，盡數化為一腔苦水。
英國公張輔見狀立即上前請纓：“陛下，臣鬥膽代天行令。”
朱祁鎮腿肚子發顫，輕輕嗯了一聲，卻再不敢向前望一眼。
張輔大聲道：“三軍聽令：就地紮營，焚燒戰場，勿令疾病傳播。陛下將於子夜祭告陣亡將士亡靈！”
軍士們聽到皇帝還算有些人情味，總算恢複些許士氣，高呼道：“萬歲，萬萬歲！”
可到了晚上，朱祁鎮縮在厚厚的錦衾中，任憑大臣們如何勸說都不肯出去。無奈之下，隻得由張輔代為宣讀祭文、主持祭祀。戰士們的心情再次跌落穀底。
親征的部隊有二十五萬之眾，而也先手下算上韃靼降卒也不過兩萬餘人。十個打一個，誰都知道這是何等勝算。可是尚且未見其麵，這個也先便在明軍士兵心中播下了恐怖的種子，把他和死神聯係到一起。
當夜軍中謠言四起，說也先不是人，而是地獄中關押了千年的惡鬼，跑到人間準備大開殺戒。
對此情形，幾十位隨行的文臣武將瞪著紅眼商量一夜，覺得進兵凶多吉少，議定於清晨奏請班師回朝。
可是朱祁鎮卻又不肯走。
骸骨山被燒掉了。正是眼不見為淨，皇帝看不見它便沒那麽害怕。再加上侍奉的兩名妃子溫存軟語，讓帝王雄風更加振作，到起床之時，朱祁鎮已然不在發抖。
而最重要的是：現在回去太沒麵子。二十幾萬大軍，未見敵人一兵一卒便縮回京師，這不是笑話嗎？
於是他又決定主動出擊，與瓦剌人決戰。
這樣的意見自然無法統一。經過激烈的爭吵，大臣們統統被趕出禦帳，在禦帳外罰跪。
經過的士兵不禁瞪大雙眼，他們還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情形。
朱祁鎮在帳裏氣得踱來踱去，漲紅臉罵道：“反了，都反了！一個幫朕說話的也沒有，我看他們全是奸臣！”
王振尋思片刻，慢吞吞說道：“依奴才愚見，大臣們也並非是惡意，隻不過他們都是俗人，不了解聖人的宏圖偉略。”
朱祁鎮一愣：“朕的……宏圖偉略？”
“正是！”王振說罷輕輕擊掌，他的幹兒子喜寧與幾個小太監推來一閃屏風，正是朱祁鎮費了不少力氣繪製的漠南王庭地形圖。
王振道：“奴才知道聖人思慮宏偉，早將塞外一草一木記在心中，所以有沒有圖都一樣。可犬子對老奴講：陛下雖是聖人，可大臣和我們都是俗人。古人雲有備無患，帶上總比不帶強。奴才便鬥膽將它帶來了。”
朱祁鎮大喜：“對對，有這張圖，朕便不怕也先！王振，你差事辦得好，你兒子也不錯，一會兒讓他領賞去！”他欣慰的撫摸著屏風，手指劃過陽和、大同、土木堡和萬裏長城，喃喃道：“幸好有它們在……”
這時，傳令官在帳外奏報道：“稟陛下：賊寇得知大軍動向後聞風逃遁，也先所部已撤離大同。”
這消息對朱祁鎮來說不啻於喜從天降，失聲道：“真的嗎？”
王振笑吟吟的卷起門簾，對傳令官道：“大聲點，聽不見。”
傳令官立即會意，轉身對跪在外麵的眾臣道：“賊寇聞風逃遁，也先撤離大同！”
大臣們聽到這消息頓時議論紛紛，朱祁鎮得意的走上前道：“列位臣工，天威所至，也先豈有不逃之理？你們起來吧，準備追擊賊寇！”
眾人麵麵相覷，心中擔憂未嚐減輕半分。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兵部尚書鄺埜等人隻得再度組織大軍開拔，並發急報要求雞鳴山、紫荊關、鷂兒嶺等重鎮協助進軍。
卻說信使飛馳到鷂兒嶺，傳來將領。總兵趙鐵牛當即升帳議事。
跟他一起的還有墨麟。
原來墨麟等人在鷂兒嶺已住了近一年，其間墨麟打探情報、分析蒙軍動向，表現可圈可點。趙鐵牛不禁十分驚訝，便留墨麟在軍中做了謀士。
升帳後，他急報讀了一遍，問道：“大家有什麽見解，都可以說來聽聽！”
諸將眾說紛紜，有的認為該遵從朝廷命令即刻出擊；有的則認為隻供給糧草和少量戰力即可，畢竟他們的本職工作是守關。
趙鐵牛回頭忽見墨麟笑而不語，於是問：“小墨，你怎麽看？”
墨麟哈哈一笑：“要我說呀，這關無論如何咱們是不能出。一旦出去，別說我等死無葬身之地，就連朝廷大軍也會盡數葬送。到時千古罵名可就落在諸位身上了！”
趙鐵牛疑惑道：“什麽？竟有如此嚴重？”
有一半武將早瞧著墨麟不順眼，嚷嚷道：“這是危言聳聽！”“對，動搖軍心，按律當斬！”“我看你小子石碑嚇破膽了吧，哈哈……”
趙鐵牛一皺眉，擺手道：“住口，且讓他說下去。”
墨麟悠悠道：“也先何許人？三年蕩平蒙古諸部，扶持脫脫不花汗，儼然草原上的霸主。他虎視中原許久，此番未和朝廷稍有交鋒便逃遁而去，你們相信嗎？我若料得不錯這必定是他的誘敵之計，意在將大軍誘至關外絞殺。”
座中有人道：“聽說也先手下隻有不到三萬人馬，朝廷兵力是他十倍，難道還怕了他不成？”
墨麟道：“話不能這麽說。古人雲：兵貴精而不貴多。也先手握天下驍銳，絕非常人能敵。況且到了大草原上，決定勝負的便不隻是軍隊了。”他伸手往頭頂指了指：“還有‘天’！”
帳中忽然安靜下來。“天”這個字在任何時候都足以讓人心生畏懼。
墨麟繼續道：“大漠中氣候多變，時而飛沙走石，時而大雨滂沱，時而又驕陽似火。也先久居草原必定熟悉其中變化，到時他以逸待勞，趁我軍士氣低迷時出擊……想想看吧，萬餘人的鐵騎衝擊喪失鬥誌的士兵會是什麽場景？”